第69章

此行求仁得仁,李清珏卻分毫不能覺出輕松。

元家相助無非是多了七分勝算,可兵力仍有懸殊,餘下三分還待看天命。

況且今日相見,原以為自己袒露身份會令對方驚疑不定,不料元老夫人所言才是字字錐心,反教他知曉了當年獄中真相,似将父親赴死之舉血淋淋捧在眼前,強按他睜眼看着,親耳聽着,偏還無計可施,不可伸手作阻。

時隔多年,當日那般徹骨之痛重如寒冰侵襲,李清珏對着一桌佳肴食之無味,喉裏仿佛鲠着腥鹹血氣,勉力維持着面上沉靜肅色。

桌旁元老夫人仍與他低聲關切着,又怕觸及他不願回首之事,只淺略問了問近些年來他好是不好。

李清珏颔首回“好”,腦裏攥緊手可盈握的那幾縷暖,想這世上還有足以支撐他性命的人與事,茍活至今,倒也不算不好。

他閉了閉眼,終能重歸寧和。

一頓午膳用了許久,菜肴皆涼,敘談甚覺未盡。

至寅時兩人動身離去,元老夫人來得晚些,去得倒早幾步。李清珏獨坐二樓窗畔,隔簾隙目送她上轎走遠,暗自估摸着轎夫腳程,揣測那轎辇晃過長街回到元府,才站起身來亦行離開聽風齋。

白日時分的藏玉巷與夜裏歡歌笑語之象大相徑庭,若非春陽耀目,整一條長巷樓門盡掩彷如鬼界。

李清珏回到築夢樓裏,推門邁入正堂,見堂下一紫衣少年恰正側首望來,笑目彎彎地瞧着他。

“四處尋爹爹不見,原是出去了。”

李清珏心緒松懈幾許,反手阖攏樓門行上前問:“何事尋我?”

憐華不急說,同他回到二樓房中惬意坐下,房裏光線比那未有燃燈的堂下明亮不少,能将眼前人看得更為清晰,欲開口時忽然瞥得李清珏面上異樣,想了想未出言疑惑,先是講道:“昨夜那位周大人二度作訪,我事事留心,卻未覺出有何不對勁之處。”

李清珏蹙眉:“倚你之意,是覺此人無害?”

“許是時日尚短,當下瞧來确乎無害。爹爹放心,他若還來,我再留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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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李清珏聞言颔首,将此周君玉之事全權交予他,囑道,“來日方長,你多加仔細些。況且此人即便當真無害,那一整個刑部也終歸是與我等水火不容的。”

“我明白,爹爹安心。”

憐華笑予寬慰,到此正事說罷,這才提及方才心中所疑。他向來無遮無攔,是那有一說一的性子,一雙盈盈桃花眼落在李清珏面上直白出口道:“爹爹去了何處,緣何出去一趟而已,這一回來便紅了眼角?”

李清珏稍一愣怔,旋即垂眸掩下眸底異色,搖頭應他半句:“無礙,不過是去見了故人。”

憐華不再追問,由來聒噪之人聞言竟默了片刻,對他輕嘆一息。

李清珏正自尴尬,又見他從座旁站起身來,緩至跟前俯身蹲下。

憐華将手掌覆到他膝上,擡首自下望着他,仍如幼時那般總是唇含笑意的喜人模樣,話語溫軟數重,喚道:“爹爹莫再感懷舊事了,我與容夕亦有坎坷出生,但能遇着你便是萬幸。人當惜福,珍惜眼前人罷,何必為些過往囚困折騰自己?”

暖陽過窗淌入,薄薄傾覆臨窗軟榻幾案。

室內一時靜默無聲,李清珏垂眸望着膝旁養子,眸光如陽微動,許久後,從眼底浮出些難得一見的悅色,擡手撫了撫他發頂。

憐華總如春光氲人心,不論身遭何事,從來不覺苦,李清珏不是頭一回如此以為,恐怕世上再無何事能令此子失了笑容。

“好。”他颔首應下,把那一襲話記在心裏。

築夢樓悠然靜伫白日巷中。

李清珏今晨起得太早,午後回暖氲出倦意,待憐華去後就近躺上窗邊軟榻,和衣而寐,不知值此時刻,宮中正有車架駛出,徑直去往京中平王府邸。

今日平懷瑱一早起身諸事不顧,先至鳳儀殿向皇後請了安,見她眼疾雖無好轉,但尚同昨夜一樣能夠模糊瞧清自己,勉強寬了半分心。此後又親自伺候着皇後服飲湯藥,敘談閑話,伴她共度近一個時辰之久。

待到騰出閑暇将手中要務處理一畢,驚覺此日已近申時,平懷瑱心下不願耽誤,即刻令蔣常備車出行。

蔣常緊繃着腦裏那根弦,一路握緊缰繩,本欲将車停往偏門,卻聽身後簾帳裏頭那人料事如神,提前止了他小心翼翼的心思道:“行王府正門。”

“太子,倘被朝裏大人們瞧去,又該嚼舌頭了。”

“由他們嚼去,”平懷瑱本就倍感焦灼,聞言禁不住溢出些冷笑來,“這大白日裏本就難以避人耳目,何必再故作此地無銀之态,難不成本太子探望堂弟也要被人指指點點麽?”

蔣常反駁不出,無聲嘆着氣,牽引馬頭調轉方向。

平王府原是睿和王府,睿和王去後平非卿封王,宏宣帝便親賜新匾予他,燙金大字氣勢淩人,走筆如龍,穩烙烏木橫匾之上,框邊雕镂祥雲瑞象,盛寵易見。

馬車迎着此匾緩緩停下,蔣常勒緊缰繩,回身挑簾作扶。府裏仆從一早望着來人處,太子身形剛露了數寸,立時就有眼明家丁快步迎出,俯身叩拜:“奴才拜見太子!”

“起罷,”平懷瑱擡一擡手,片刻不待地踏階而入,嘴裏問着,“王爺可在府上?”

“在的!”家丁迅速從地上站起身來,亦步亦趨地緊跟着回話,“王爺該是在書房之中,奴才方才瞧見太子來了,已立即着人前去知會。不過……”

“什麽?”平懷瑱側眸。

家丁躬身相告:“元大人不久前也才到了府上,這會兒該是同在書房裏頭。”

平懷瑱頓覺意外,略一思忖向他确認名姓:“元靖?”

“正是元靖元大人。”

倒不知是當真這般巧,還是別有緣由。

平懷瑱目有疑思,不再與之說話,只管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向王府書房行去。

等到了庭院,家仆早已小跑着将話傳到,平非卿遣退院中伺候的一衆婢女仆從,遠遠迎出,拾袍屈膝一禮,身旁另有一同歲男子亦躬身敬拜。

平懷瑱上前扶起兩人,道聲“免禮”,暗中蹙起了眉頭,想元靖果真在此,反教他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分明先前做足打算,此來所為是先與平非卿結成共識,再借他之口游說元靖及元家,如此迂回才最是妥當。熟料眼下三人齊齊會面,難不成是天意要他當面挑明所有?

正想着,不期然見平非卿面上露出已然洞察始末的神色來,飽含深意之言耐人尋味道:“太子今來王府,所為之事臣已了然,不妨入室詳談。”

平懷瑱聞話轉眸靜靜瞧了元靖半目,而那面上竟是同無疑色,更覺不解。

此惑直至三人共入書房才得以解答,元靖雖多行文官之職,但身負之銜确屬武将,道話前雙手奉拳以将禮敬道:“太子,家母已将此事告與臣知,元家絕非忘恩負義之輩,此後忠君之餘亦當忠于太子,刀山火海皆随行于後。”

平懷瑱立身不動,手掌穩覆着室內書桌一角,胸中有翻江倒海之亂,似有何猜測漸于腦中成形。

事已至此,他不再刻意隐瞞,只隐晦探道:“想必元老夫人亦是今日才知曉此事?”

元靖但覺此問怪異,然依舊予之信任,誠懇應道:“正是,何家公子匿身十餘載,時至今日方肯露面,實令元家喟嘆不已……家母聽他言罷來意,即刻告知諸子,并令臣親尋王爺共相商議。”

平懷瑱攥緊桌角,被那一方硬木錐得掌心鈍痛,面上如有烈火燃烈,炙得他頭暈目眩。

李清珏,李清珏!

他放在心頭之人終是未如他之意好好藏着自己,是非要直面魔煞,親身以血肉之軀為他殺出一條道來。

李清珏已把什麽都給了他了,每一物,每一事,平懷瑱都無法推拒,一如當初孤身趕赴境南虞山,分明是為他犧牲,卻偏不聽他說半個“不”字。

可萬千事也都罷了,他唯獨絕不能讓李清珏給的,就是那條命。

這人如今是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平懷瑱呼吸微窒,強忍怒意閉上雙眼,胸膛沉沉緩緩起伏甚久,終于靜下些許。

室內另兩人已是眉心緊鎖之相,略帶茫然地彼此望了一望,各自在心底生出些**不離十的猜測來。

“我明白了……”好一會兒過去,平懷瑱才低低開了口,聲顯晦澀,竭力壓着腦中紛雜亂緒,免于失态,“元家今日所諾,本太子感激不盡,他日功成,必不忘高功。”

“元家不求功勞,”元靖聞他所言陡然回神,重拾肅色鄭重應道,“但求無愧于心。”

“好,無愧于心,”平懷瑱颔首,“承你此言,他日為君,定無愧天下,不負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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