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佛曰八苦,第一苦為生。
世人只當生則為幸,全不識此幸最苦,非得經難重重,才能看淡了生死存亡之心。而那芸芸衆生裏,看淡看破者,方知何為不畏死。
是故李清珏并非願死,而是不畏死。
他為平懷瑱而生,亦可為之勇赴血海,一番深情平懷瑱看得真真切切,卻未能分清他心中的生念及死志。
李清珏早有所料,今日之事,平懷瑱是決然會同他生氣的。
夢裏火浪翻滾,有鳳涅槃而出。
李清珏探手去碰,未近翅羽,先觸及了一片烈焰,滿手被燎得生疼。
他睜開眼來,緩緩清醒,室內一片寧靜,無火無鳳,只真龍之子默坐身旁,襯着薄薄窗紙擋不住的濃厚夕色,面如高山壓頂般沉重,緊緊地裹着他的手掌。
李清珏手指微動,沒能掙開,低啞嗓音喚一聲“太子”。
少頃,平懷瑱手中力道逐漸釋去,兩人交握之掌已悶出薄汗。
“你可有話對我說?”
突兀之言仿似質問,強硬落入耳中,李清珏抿唇不答,曲了曲手指将他指節攀着,半絲兒不肯放的模樣。
平懷瑱未料得他這一動作,神色不免有所松動,又不願令他覺出心軟,側首将眼看去別處。
李清珏仍舊瞧了出來,沒有将他戳穿,低聲溫和地同他說起旁的話來道:“今日憐華同我說,珍惜眼前人。我雖覺得所歷之苦、身負之仇皆不可忘,但珍惜眼前人總是對的。”
平懷瑱從未這般氣他:“你既知珍惜眼前人,緣何不懂珍惜自己?”
如此一句便将李清珏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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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珏無言以對,與他四目相望,看那雙眼多少年來都不曾如此憤怒地對着自己過,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坐起身來往前挪一些,擡臂将人擁住。
“莫氣了,你不曾與我置過氣,我都不知該如何哄你。”
平懷瑱喉嚨一堵,半句氣話再說不出口。
李清珏閉眼擁着他,覺他肩背松了些,猜他不那樣氣了,才能好好同他坦言道:“我今晨去尋了元老夫人,事前未有告知你,是因你絕不會讓我去的。”
“你……”
“你且聽我道完,”李清珏緊了緊手臂,“我雖冒險,雖不怕死,但卻并非求死。元家為人如何你該同我一般清楚,即便元老夫人不願助我,也斷不會落井下石,陷我于不利之地。這些道理你定是明白的,可同你講你又聽不進耳裏,我實在是別無他法,這才獨自去了。”
所為皆是為他,點點滴滴全算在了裏面,李清珏百般犧牲,他若還這般氣悶下去,反倒顯得格外不通人情了。平懷瑱一時間不知說什麽才好,接連嘆了兩嘆,回首望來,目有隐紅,落吻在那額上:“你知道我聽不進去,便別講那些道理了,我只要你再不涉半分險。”
“我答應你,沒有下回了。”往後誠然幫不上什麽,李清珏已盡人事,餘下之路無非是伴他行遠。
平懷瑱聞言好受許多,心疼回擁着他,低頭又落綿吻,慢慢地壓着他倒回軟榻上,親吻時不忘伸手探向窗欄,摸了摸緊阖着的雕花窗扣。
淩亂衣衫散落滑下地面,室內吐息聲愈漸紊亂,李清珏半斂着迷離雙眼将平懷瑱攀緊,歡情漫身淌過。
一室暖色至夜幕來襲方才止歇,李清珏遍身發出一層細汗,手腳無力地偎在平懷瑱頸間,愈覺憐華所言無錯,人當惜福。
此後所行之路仍有千難萬阻,但同從前一樣,他與平懷瑱相伴共往,且向最遠處毅行,終有一日能登上那方高臺。
平懷瑱氣已全消,此時再念及李清珏那句“你不曾與我置過氣”,心下不禁又綿又軟,攜着未散盡的舒爽餘韻埋首在那頸間輕蹭。
李清珏手掌扶着他後腦,神思游離間聽他述道:“母後近來狀況愈發不好了。”
“皇後如何了?”
“雙目視物不清,難保哪時便再也……”
李清珏眉心緊蹙,他知皇後症狀是因當初以毒攻毒所致,如今殘毒逼至雙眼,可想已不容樂觀,只可稍作安慰:“皇後娘娘吉人天相,定能親眼見你登基為帝,成為一朝明君。”
“母後亦如是說。”
平懷瑱支肘撐起身子,目光如水俯視着他,鬓旁發縷過肩滑下,末梢蹭癢了身下人。李清珏動一動身,将那發束握在手裏,擡眼回望,似預言般篤定:“無人能從你手中奪去萬裏江山,皇後能看到,王妃能看到,我亦能看到。”
“好。”平懷瑱但應一字,靈犀相通時,萬事可在不言之中。
未幾,聽李清珏轉念又問:“我今晨才見元老夫人,一日間你就已知曉此事,可是元家主動遣人尋了你?”
“并非,”平懷瑱莫可奈何地輕笑,“我于平王府中見到了元靖,元老夫人倒是雷厲風行,與你別後便将諸事相告,并令他趕往王府尋平王洽談。因這巧合,我才知曉得這般快。”
“原來如此,元家确乎有心了。”李清珏頗覺安心,向他點了點頭。
“是我慢了你一步。”平懷瑱隐約又要怪他,見李清珏目露無奈才止了後頭的話,不得不就此打住,“罷了,我喚人備水沐浴。”
李清珏颔首,待他起身拾了地上的衣裳行向外間,空餘半室寧谧。
當晚太子逗留許久,同前夜一般候至月明離去,急壞了忠心耿耿的蔣常。
平懷瑱聽着耳裏勸言但覺頭痛不已,若每尋李清珏都将他請去趙府,又未免太過麻煩,想來想去只可少來見他,願着早些撥雲見日,能将此人正大光明地公之于衆。
而這念頭興起不過月餘,宮中驟又生事。
許是前一冬寒氣入骨,宏宣帝自開春以來便染上咳疾,此症經久未斷,反倒愈趨厲害起來。整一個太醫院皆束手無策,良方開了一道又一道,唯不見宏宣帝好轉分毫。
宏宣帝于人前仍是一貫威嚴模樣,然而面有憔悴,眼下青影日夜不消,身骨早不複從前。
平懷瑱深知宏宣帝是為國事強熬着不肯示出半分病态,卻沒料到他已病至如斯,直到當日早朝,親耳聽着那聲聲咳嗽愈來愈烈,似要将心肺都給咳出來才肯罷休。
他揪心擡首,就在那一瞬間望見宏宣帝嘴角咳出一絲鮮血,染紅了泛白颌須。
文武百官大驚失色,伏身痛呼“皇上”,唯平懷瑱身如灌鉛,歷時許久才緩緩地跪拜下去,眼神不肯移往別處,狠狠凝着那抹腥色,一時思及皇後,一時又思及眼前的宏宣帝,思緒混沌。
王公公心驚跪在龍座旁,手執棉帕為皇上拭去唇角血漬,那雙手顫巍巍抖個不停,直令宏宣帝等得不耐,親自接來手中抹去鮮血,緩了許久掩住虛弱沉聲道:“都給朕起來,慌成這樣做什麽?朕還死不了。”
諸臣莫不敢言,黑壓壓一片裏,只衣料窸窣聲連片響起,衆大人站起身後仍将背躬着,一派凄哀之象。
寂靜之中,平懷瑱心神複體,朝服寬袖下兩手緊握成拳,已将萬事縷得清楚異常。
宏宣帝身近遲暮已毋庸置疑,什麽“萬歲萬萬歲”皆是虛言,凡胎肉體豈有逃得過生老病死者?
他承了父皇多年寵愛,以儲君之身行過三十三載,雖願早日稱帝拂去身後危難與煩擾,但父子親情在前,他并不希望稱帝代價是痛失親父。
然而天不由人願,此乃必經之路,他非得認命方可。
為今最不容輕心的,是宏宣帝染疾之際,六皇子之流會否暗動手腳。
風雲更疊之時越發臨近眼前,他需得沉心靜氣,面面俱到地未雨綢缪,才不會落敗六皇子之手,不至令多年心血付諸東流,令這王朝亂臣當道、弑兄者掌權,化作史上一筆荒唐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