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早朝草草而終,宏宣帝龍體不暢,各臣子亦都無心再作上奏之事,只盼着皇帝早回養心殿歇養,切莫使得咳疾愈厲。

此間有此心者不盡是尊帝如命的耿耿忠臣,亦不乏貪求安穩之輩,生怕天子病危、局勢大改而致朝中風雲動蕩,稍有不慎便會危及自家頭頂的富貴尊位。

除此之外,心思驟然活絡者當各分兩支,一為護儲,一為奪嫡。

既往肅穆的乾清高殿下,文武百官同萬千個朝晨一般,井然有序地叩拜天子散朝退去,而平淡表象之下,确有絲絲縷縷肉眼難以明見之物,于陰暗無光處漸生漸長了起來。

太醫院醫師斂首匆匆,次第邁入養心殿門,殿外空庭中,平懷瑱負手靜立,過不多時,又有皇子妃嫔陸續趕來,各個面作焦慮痛心之狀,教這地方霎時擁擠不堪。

六皇子平懷颢亦在其中,平懷瑱暗地裏蹙了蹙眉,正覺不甚煩擾時,見王公公自殿內行出,許是被這院裏的陣陣低語聲給鬧着了,行上前依分位挨個兒拜了拜,恭敬卻不容回絕道:“各主子都請回罷,皇上當需靜養,今日誰也不見。”

話落頓有妃嫔逸出嘤嘤哽咽聲,聽來情真意切:“請王公公通融,妾身聽聞皇上在那朝堂中可是咳出了血來,若不親眼見着龍體無恙,該要如何安心哪……”

話雖得體,入到平懷瑱耳裏卻顯出三分晦氣,當下不快回身瞥了半眼,令那聒噪婦人喉口一噎,垂首收斂許多。

如此一來,多話者盡都生出些顧慮不敢再輕易多嘴,而王公公未作松口,又請了兩回,終把這滿院女子給送離出去。平懷瑱依舊穩如泰山,仿佛那句“誰也不見”并不針對于他,重将身正了正,面朝大殿凝神待着。

六皇子默默旁觀一場,見他不走便也有樣學樣地耐心等候,挺了挺背脊面沉無波。

王公公望着接連駐步的各家皇子,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氣,索性不多勸說,轉身行回殿裏去。

浮雲無聲靜湧,院中諸子好似一卷靜畫,百态暗藏,而除平懷瑱與平懷颢之外,其餘多是面面相觑之貌,唯恐就此告退會落得個不孝罪名,只得硬着頭皮守在原地。

如此又是大半個時辰,養心殿裏的太醫們才各揣餘驚地行了出來。

為首太醫令已是白眉長須,眉間尚且留有幾抹未褪盡的慮色,此時随着殿門開啓,涼風拂面,可算回了幾分神,擡首展眉間望見院裏諸位,目懷謙恭向外行出。其後有太醫丞、醫監、醫正等人數幾,步履有序,不亂分毫。

衆醫師經身側而過,駐足向各皇子問禮,平懷瑱稍颔首問了兩句,聽罷太醫所言但覺盡是些冠冕堂皇之話,需得親眼瞧了才知安危,于是擡步往前,不待王公公請示徑直入殿。過門檻時有意慢了片刻,竟教側後方緊随其形的平懷颢一時不慎撞到肩頭,他嘲諷露笑,偏頭低聲半句:“六皇弟先請?”

平懷颢如何敢逾矩,再是将他嫉恨也斷不敢于此地冒犯儲君威嚴,只好壓下心中怒火,皮笑肉不笑地往後退開一步,回道:“弟弟失禮了,自是太子先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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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懷瑱冰冷眼神于他面上多加滞了半晌,直睨得他萬般不自在,爾後回身擡足,邁過高檻。

王公公正自大殿內室往外行出,過簾瞧得這違令不遵的一衆金貴皇子,頓時急得腦子突突漲疼,壓低嗓一聲“唉喲”,躬着背脊先将行在最前頭的太子給攔下:“太子且慢,您且慢些……”

那話裏就差叫出個“祖宗”來。

平懷瑱倒也不便真往內室裏頭闖,經他一攔順勢停了下來,問:“王公公,父皇龍體如何了?”

“皇上已無大礙,”王公公仔細着回他,只求他不再硬往裏去,以免宏宣帝身值不适時被激出怒火,“方才太醫們瞧過,道是皇上寒着了心肺,近些時日當需靜養,切不可勞心勞神……各主子都請回罷,萬莫擾了皇上休息。”

“好,”平懷瑱聽王公公親口道出此言多少寬慰了些,不再同他勉強,“有勞王公公近身伺候着,父皇慣喜操勞,還望公公多加勸谏。”

“王公公,煩請轉告父皇龍體為重,我等身為皇子,定願竭盡全力為父皇分憂。”平懷颢聽罷太子數句話,只怕再不開口會生生失了機會,急忙随之參言一句,道話間也不知壓着聲,刻意姿态使得平懷瑱極為不喜。

諸皇子各人半句接連表起孝道,王公公焦頭爛額地連連應是,忽聽身後簾裏傳出低咳,伴着一聲雖虛弱卻厚重的“王成德”,驚得他渾身一激靈。

“皇上,奴才在,”王公公隔簾應答,想這外間對話宏宣帝定是聽着了,索性告道,“皇上,太子與諸皇子來跟您請安了。”

“手頭都無事可做了?回去。”

“嗻。”王公公無奈轉身,“主子們也聽着了,皇上這會兒不願見……”

平懷瑱隔簾屈膝:“兒臣不擾父皇安歇,先行告退,請父皇保重龍體。”

動作間身後各位随之落跪,王公公默默退往一側,将一整片垂簾留予皇子們行跪拜之禮。

簾內靜無聲,平懷瑱叩罷起來,正欲離去又聽得意外之言。

“太子留下。”

已先他轉身的六皇子足下一頓,胸膛裏澀澀漫起一股酸脹氣,斂眸咬緊了牙關。

索性平懷瑱此刻并無心力與他争個強弱勝負,聞聲只半刻不緩地行入裏去,迫不及待一睹宏宣帝是否安好。他拾簾而過,入室嗅得奇異熏香鋪面而來,似龍涎中混雜着枇杷幹葉,旁的數味藥料難以辨識,猜測是為止咳之用。

其味濃烈,室內雖暖但稍嫌窒氣,平懷瑱壓着鼻間淺淺不适快步靠近榻旁,見宏宣帝已為宮婢攙扶起身,背倚絲綢軟墊靠坐着龍床赤朱橫欄。

平懷瑱恭敬行禮,未等宏宣帝回他只言片語便傾到身前去,替宏宣帝将那精致繡着穿雲金龍的天子錦被攏得更緊些,往來并不拘束。

宮婢奉上溫茶,平懷瑱親自接到手中,朝旁遞了眼神。王公公瞧得明了,得宏宣帝默許後,将室內閑雜人等一并帶離出去,留二人清淨。

宏宣帝經太子體貼照料着飲下半杯茶,覺喉口舒暢不少,肩背和緩地往後靠了靠,慢慢同他問道:“太子今在朝堂之中,見朕咳嗽,心中作何想法?”

平懷瑱不敢誠言,亦不敢不誠言,将真話道出一半:“兒臣初時甚覺驚惶,什麽也想不了,後冷靜些許,想父皇從未咳得這般厲害,不知何時能得以康複……還想過那時那刻,各位大人又當揣着哪般念頭。”

宏宣帝沉聲笑:“那你覺得,該有些什麽念頭?”

“兒臣思來想去,只覺諸位大人怕都吓壞了罷,”平懷瑱滿面平靜地将手中茶杯擱置矮幾之上,舉止輕緩不露心緒,且挑無功無過的話來答,“赤忠天子者願父皇身康體健,溺于安逸者願皇權固若泰山,兩者算得上是殊途同歸,皆望父皇安好無虞。”

“你倒敢說,”宏宣帝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不留餘地地戳穿道,“但你所說,不盡是心中所想。”

平懷瑱未作反駁,心跳于此話之末疾了一瞬。

“朕老了。”宏宣帝閉上眼吩咐,“自今日起,太子便多為朕分擔國事罷。”

“是,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望。”

宏宣帝不留人,擺手示意他退去,至此未曾明言,是要讓他如何分擔。

平懷瑱一門心思倒不急在思考此事上,打從養心殿出來之後,一路只在腦裏轉着那句“不盡是心中所想”,思不透宏宣帝出此一言是要暗示何意于他。

是警他收斂野心?若是,便不會在那之後又道出要他分擔國事之話。

還是為他敲了一記鐘?許是要他當心周遭暗箭,莫在緊要關頭反被奪去儲君之位。可宏宣帝若當真對太子所處境地有所了悟,便不至令宜妃與老六至今嚣張如斯。

又或許……僅僅是帝心不可測罷了。

皇家親倫不比凡夫俗子,骨血間多了些東西,亦少了些東西。

平懷瑱唇邊泛起苦笑,清風經宮牆染出潮氣,拂面而過,緩緩将那似有若無的弧度撫平。

宮花絢爛,又逢春濃時,甚有盈香花枝探牆露頭,滴滴偎着紅瓦競豔。

旭安殿安放數年之久的那棵石榴樹發出星星點點的瑟瑟骨朵來,從前植于盆中之物,今恣意生長,已成枝繁葉茂之态。李清珏尚未歸京時,平懷瑱便囑人将之仔細移到了前院裏,每每出入庭院,一眼将它望到眼中,總能憶起當年爽朗少年身姿俊朗,比弓搭箭對準葉間紅潤果實。

石榴花謝又開,果熟又落,年年複年年。

平懷瑱情緒滿溢,緩步走向樹旁,枝葉低垂,青澀花蕾觸手可及,脆弱好似當年不堪重提之舊事,教他不忍不精心呵護,直至豐收季來,盼花結果,再不擔憂會為風雨催折。

殿內有人循着動靜迎了出來,蔣常替他守着一方旭安殿,自也打早晨便聽聞了朝堂之上宏宣帝駭人至極的咳血之事。此刻好容易把平懷瑱給等了回來,他卻不提聖安,張口告道:“太子,承遠王世子來了。”

平懷瑱微訝:“來幾時了?”

“候許久了,近一個時辰。”

話落見太子收手趕往殿裏,不願令人多候片刻。

蔣常擡腳跟在後頭,行走間回首往院裏望了幾眼,滿院清幽,無閑人暗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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