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平懷瑱并不疑平溪崖來因,想必宏宣帝龍體有恙一事已如風散向宮外,平溪崖知情倒不稀奇——奇的是這素來請都請不進宮的人,今竟自發地來了,還耐着性子一等許久。
他這弟弟性如野鶴,自幼不羁,此番入宮若真是為關切宏宣帝,那也當是王妃授意為之。
時有多年,平懷瑱方知承遠王妃與宏宣帝之間不可為人所道的難言秘事時,此二人便已情疏生隙。雖未探緣由,但他隐有所感,覺與承遠王之死有着莫大牽連,其中險象令他不願深想。
宏宣帝不再與王妃親近,王妃身在宮外,亦不必如宮中女子般争寵求恩,仿佛就此兩相陌路,對面不識。
然從前至今,王妃于人前縱使再過淡然,今日之事仍令她露出破綻。
終究是放不下的。
平懷瑱慨嘆邁入門中。
空曠高殿獨抱着一抹無人寂寥,過去尚有少年何瑾弈長相陪伴,喜樂哀怒俱在,能調出溫暖人間氣;如今李清珏不在宮中,一桌一椅、一梁一柱,萬物盡涼。
平懷瑱晨起夜歇,慣了這滋味,裏外可安心說上話的也不過一個蔣常而已,因而此刻忽得一聒噪之人造訪,反将旭安殿襯出幾分不一樣來。
他這邊行向裏去,而殿內那位果不閑着,不知尊卑分寸,放肆繞在書桌之後把玩手中物什,聞人聲靠近也不過擡首一笑,把問安都給省去,開口就要占他便宜:“許久不來,太子宮裏竟又多了這樣好的稀罕玩意兒。這鎏金獅子鎮紙雕镂細膩,與弟弟書房裏那方筆擱甚是相宜,不妨就賞了弟弟?”
“那是麒麟瑞獸,哪是什麽獅子?”平懷瑱假作凝眉,心間有如和風拂過,一時間将煩悶拂去一旁,瞧着他那了無正經之态如故慷慨地應了,“瞧上了便拿去罷。”
“多謝太子。”平溪崖豈會與他客氣,更不計較這東西究竟是獅子還是瑞獸,但以指腹輕巧摩挲着鎮紙金身,眉目盈滿了笑。
那面上五官除神姿相距萬裏,無不與平懷瑱隐有相似,平懷瑱愈行愈近間,如人對鏡自觀,禁不住淺淺失神,一時恍惚竟欲探手撫他發頂,仿佛立身眼前的還是當年那頑皮幼童。
可再一凝神,幼童便拔高了身形,化作俊傑男兒,滿目精明掩于散漫之下,大巧若拙地抽身于森森皇城,無欲無求地伴着承遠王妃在這牢籠般的天威中行了二十餘年。
平懷瑱探在途中的手掌轉而落到他肩頭,拍了一拍。
“今日怎的想起進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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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溪崖面上笑意微不可查地沉斂半分,瞧來正色不少,不過回起話來依舊是滿口戲谑道:“當然是思念太子。”
朝服窒悶,平懷瑱自顧散着衣襟,尋餘裕斜眸瞥他兩眼。
平溪崖被那了然目光望得沒了法子,只好改口道出實情:“母妃令我來問太子兩件事。”道話間心思未再随着鎮紙,随手把那東西擱到了書桌一角去。
平懷瑱心道果然,不作追問,緩将襟口松了寸許。
天愈暖了起來,清晨時候尚嫌涼爽,朝袍裏頭多添了一層薄衣,此後養心殿裏候過半日,到此時才令他後知後覺地感到幾分難耐。然而眼下平溪崖人在殿中,他不便更衣,只想着多為忍耐片刻。
不想平溪崖自他細微神色間瞧出端倪,方才那兩件事不急着問下去,倏而望着他一身沉悶朝服道:“太子先更衣罷,弟弟去外頭等着。”
平懷瑱一句“不必”未及答複,已見他人至簾邊,擡手一挑行了出去,隐約還能聽着三兩句吩咐蔣常的話語聲,不免心下失笑,想這弟弟再是掩飾,實也掩不住那一懷心細如塵。
外殿蔣常匆匆趕了進來。
平溪崖到後,蔣常将裏外宮婢打發得一幹二淨,這會兒省得費勁喚人,親手伺候着太子更下朝袍,換上一襲輕便常服。平懷瑱眉頭盡展,想着時辰恰好,吩咐他往後廚跑上一趟,囑些合世子口味的佳肴精膳,逢機會難得,趕着午膳時候将人留一回。
蔣常莫敢怠慢,尚不曉二人身世真相,只覺太子對這堂弟可說是宮中皇子無人能及得親切,立馬妥妥帖帖地安排下去,打外殿過時不忘對着久候之人躬身作請。
“有勞蔣公公。”
那人袖口雪銀繡線于回身之時漾起一縷清光,蔣常被微晃了雙眸,視線往上一挪便瞧了滿目熟悉萬分又生疏日久的笑,似是多年前平懷瑱面上曾有的模樣,今卻許久不曾見了。
這兩人像極……又不像。
蔣常莫敢胡思亂想,恭謹應着,斂首退離大殿。
平溪崖重往內殿行去,遙遙望着太子背影,其聲先人而至,迫得平懷瑱又聽了一耳朵調侃話:“換身衣裳都要年輕幾歲,那朝服悶沉沉的,又寬又厚,襯那些頑固老頭兒還行,襯太子可不行。要我說,這赤朱色亦稍嫌黯淡了,太子得閑該去宮外走走,看看東寧街頭的貴公子哥兒都是如何打扮的來着。”
“荒謬。”平懷瑱責備兩字,明知他是戲言而已,仍禁不住管他那張故作浮誇的嘴,憶起他幼時雖也同樣活潑善言,可絕不至如斯厲害,想着也不願再聽他亂講話,手指輕叩桌面喚他行近落座,轉而問道,“王妃教你進宮,是有何事詢我?”
平溪崖大大方方坐到身側,執過茶壺斟茶入盞,漫不經心回他話道:“聽聞皇上今兒早朝咳了血,驚得那要變天的流言一眨眼傳了半個京城。母妃囑我向太子問上一問,皇上眼下可有大礙?”
話裏毫不隐晦,若要深究,甚至可落個不敬罪名,然而道話人滿不在乎,笑眸中匿着幾絲漠色,擡眼向太子怡然望去。
平懷瑱胸膛一堵,聽得暗怒隐生,良久卻斥不出半個字來。平溪崖早知自己身世,偏偏與他不同,多年以來從未感知何為父子親情,且因母妃所受之苦而對宏宣帝怨恨經久。
宏宣帝于平溪崖而言,可以是一朝君王,可以是陌路之客,唯獨不可是生身父親。此念既已深種,那便是咳出血來又與他何幹?哪怕驟然薨逝,想來平溪崖也斷不會掉下一顆淚。
平懷瑱怪不得他,更無法要他知尊行孝,無奈之餘只得擺首:“父皇已無大礙,但需靜養罷了,請王妃安心。”
“她安什麽心。”平溪崖垂眸飲茶,聽不出情緒波瀾。
室內頓生幾重尴尬,兩人盡都沉默不言,好一會兒不知何人先嘆出口氣,聽平懷瑱複又問道:“還有何事?”
這一問道出,好半晌等不着回應。
平溪崖雙眸深深映照在杯中靜水裏,有千言萬語意欲傾湧而出,似激流般在他喉間翻滾不休,末了落出口來凝作簡短數字:“太子該做打算了。”
平懷瑱額角生疼,以肘撐頭,合眸微一颔首。
平溪崖點到即止。
來時路上原本思慮良多,他身為皇室中人卻閑慣多年,把“庸碌”二字頂在頭上,到如今騙了宏宣帝,騙了一整個朝堂,也快騙了自己,以至于驚覺太子行到山前時,他竟不知能如何相助。
過往勤勉于文,亦苦練于武,然無一時學以致用。如今一面是舍大為小,避鋒芒護母妃,萬千虛榮不求,只求親母可安度餘生;而另一面是因小失大,抽身局外便只可眼睜睜看着兄長踽踽獨行,以一己之身背負山河之重與行路之險。
事難兩全。
素來潇灑之人面露愁容,平懷瑱低笑出聲,不知何時又睜眼,把他不定神色瞧得分明。
平溪崖擡眸,有一言溫和入耳:“你亦該做打算,便是如故護好王妃。雖說山雨欲來,但只要你巋然不動,王妃便身有所依。”
此話仿佛在他頭頂清脆一叩,平溪崖頓覺心神通明,再不執拗于是非得失。
他只管依平懷瑱之意,好好護着宮外府中那一人就好,不論朝堂風雲何狀,皆不改初衷。
正是一日最暖時。
皇城之外,京中确與平溪崖所言無異,宏宣帝咳血一事幾經流傳已有變天之說。市井間膽大閑人揣着一副先知神态,仿曾親眼見到宏宣帝纏綿病榻、病入膏肓,道新帝執政已不遠矣。
僅短短半日,風聲便扭曲至此。
東寧街尾,有兩人結伴而行,身前身後皆有食客十數人,排成長長一列候着街邊鋪裏新烤的一爐子梨花酥。
實在候得乏了,隊裏便有人管不住嘴地冒犯起了天子:“聽說了麽?今兒一早,宮裏頭……”
“是麽……”
細碎人語擾得此二人頻頻蹙眉,白衣少年回過頭來與身後李清珏一望,不耐神色裏不乏憂慮,未及開口說些什麽,被李清珏壓了下來:“少安毋躁。”
容夕點頭,回過身去靜靜地候在長隊裏。
鋪中甜香裹着新出爐的水氣飄散入街,似急着粉飾太平。
李清珏于此聒噪中排了近一炷香的時辰,方才那一爐梨花酥恰餘最後十來個,老板娘一并包了給他,新烤的小東西,隔着油紙擱在掌心還能透着幾絲暖。
李清珏道罷多謝,捧着紙包攜容夕往築夢樓緩歸,出了東寧長街,穿行一道小巷,人煙不似方才那般鼎盛,才同他低聲講道:“似方才那般的市井流言多不可信,然而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我猜測皇上雖不至病危,但咳血一事興許為真。”
容夕初時未察覺他話中深意,直到細加想了一想,問:“爹爹是覺得時機到了?”
“并非,時機未熟。”李清珏所思與他不同,早慣了朝堂裏的道道人心,直覺此事絕非天意而是人為,“我是覺得這流言背後藏着人眼。容夕,你試想‘新帝執政’四字所指為誰?”
“自是太子。”
“既是太子,那此言一旦流入皇上耳裏,他又當遷怒于誰?”
“亦是太子。”
李清珏颔首:“正是。所以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定是有人刻意為之,妄圖借此時機剝離皇上予太子之信任。”
而這有心之人,不需設想便知是誰。
容夕了悟,斂眉暗思對策,越想越覺被動。
太子如今進退不是,已處不利之地,若不應,便由人放火燒身,可若應了,又顯欲蓋彌彰。
除非另生異數,令生事之人自顧不暇,屆時謠言散去,衆人心思亦當散去。
李清珏自也想到這一重,只是異數為何尚且無解,想着便道:“待會兒回了樓裏,你與憐華一道來我房中再議。”
“好。”
李清珏暫将眉頭解開,側眸遠眺皇城。
那目光于街巷間默然穿行,行過尋常人家晝夜萬千事,再行過京中四季歲月變遷,如正行往浩浩史上濃墨一程。
少頃,才又斂回,風平浪息後,靜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