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燈芯寸寸燃盡,夜風入籠微驚了火舌,将室裏映牆淺影搖晃一番,複暗幾許。宮婢手持獸形油盞巧步行來,輕柔揭了六角翹檐的半透山水罩,緩将燈芯撥了幾撥。

平懷瑱臨窗靜立,雙眸自欄外一輪清月斂回,側首低令:“不必添了,下去罷。”話落再将目光移走,如前只凝着懸空之月。

宮婢不言不語地止了欲添燈油之手,重将燈罩攏回,躬身退了出去。

殘餘晦光繼而一搖一晃地盈着幾絲亮,平懷瑱稍感疲乏,垂眸望見足下一片陰影。影中人同他久立于此,如已生根在地,覆着冰涼冷硬的依窗一隅,相生寂寥。

這影伴了他多少個年頭,得意時、落寞時,萬千寵辱,終在這一刻化作無光無色且不可觸碰的無盡沉默,教他忽而感到荒誕可笑,覺得這宮裏無人不可恨,無人不可憐。

這樣久的時日裏,他從未想得明白,此間人一個接一個,奈何非要活得如鬼煞,定要鬥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又如何能不與人争鬥。

說到底,在這地方誰都不得收手。

平懷瑱以掌扶欄,緊了緊指骨。

時辰靜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斂回神思,煩躁間不免失些耐心,未回頭便斥道:“下去。”

那足音随之一頓,罷了人卻未去,在這話後如舊往前數步,從身側拽了拽他流雲傾洩的連片袖擺。

平懷瑱意外回首,眼前人輕聲詢道:“何故連人也不願見了?”

來如清風拂面,平懷瑱不答,将忽然現身宮中之人緊擁入懷,臂間力道如鎖縛得人難動分毫,許久才極緩地松了下來。

李清珏任其擁着,在那撲面而來的籠身氣息裏覺出幾許不安與茫然,是長久以來平懷瑱少有外露的狼狽形貌,想來此番之事着實将這貫來驕傲果敢之人給劃出了一道劇痛創口。而他比旁人更懂太子,知平懷瑱之所以如此,是因遭人誣陷之餘,确曾親手喂宏宣帝服下那毒,以至真真假假,令太子終有不孝罪過壓在心上。

可平懷瑱如此,他卻不必如此。

宏宣帝于他有仇無恩,即便遭人謀去性命,李清珏也斷不會生出半分同情。眼下所念皆為平懷瑱,否則此事又何需他來勞心。

李清珏凝眸想着,眼底漠然一瞬即逝,輕撫着平懷瑱後背,順着脊骨一下下予以安慰,覺他稍有平複後道:“有驚無險,太子無需過于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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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懷瑱聞此一句好算靜了下來,偏頭在他鬓間淺吻,問道:“此事壓得密不透風,宮中尚且少有人知,你如何知曉得這樣快?”

李清珏不奇怪他出此一問:“旁的事便罷了,但太子禁足,身處不利之地,你身邊自會有人及時告與我知。”

平懷瑱聞言失笑,沉沉嘆出一息,倒比方才覺得好受許多,片刻後又道:“父皇将我禁足,實為護我。但我囚在這旭安殿裏無所作為,未免太過被動了些。”

“以靜制動,但觀其變。”李清珏來時路上已有衡量,想平懷瑱此時實在不宜強出頭。宏宣帝既有心保他,不妨順勢抽身而出,如此還可保有周旋餘力,好過被縛事中難以掙脫。

平懷瑱聞言颔首,不及作答,聞外殿堂間驚出一聲響。

晦澀宮燈遭人不慎撞翻在地,原就不明的爍動火光閃了一閃徹底熄滅,暗裏有一人慌張闖了進來,不知是誰,令平懷瑱胸中一跳,擡袖擋住李清珏面容。

而這莽莽撞撞的眼前來人實是蔣常,入殿後并不待他質詢半字,亦不疑他身旁有人,只過簾撲跪在地,張口急道:“出事了太子!鳳儀殿……”

平懷瑱借着月光瞧清蔣常眉目,聽話裏三字陡生擔憂,驟将牙關咬緊。

“雁彤姑娘被皇上罰進了掖庭宮去,娘娘她……”蔣常聲起顫抖,喉口哽了哽哀道,“皇上将娘娘打入冷宮,已去掌宮之權……”

平懷瑱周身似浸寒冰,旋即又有如火炙心間,霎時目呲欲裂,怒從心起,連替李清珏擋面之手都緊攥成拳,狠狠地甩袖而下。

李清珏堪堪在他擡步時将人攔住,阻肩勸道:“太子要出這門,也當聽蔣常道個仔細。”

平懷瑱瞠目與他相望,良久從他眼裏拾回幾分理智,松掌合眸,回退半步,反手将窗欄阖攏下來。

殿裏光更弱了,蔣常擡首向着窗畔兩道模糊身影低低述道:“雁彤認了下毒之罪,皇上念其多年勞苦之功,留其性命,貶為末等宮女罰入掖庭宮……皇後娘娘因管教不力而受遷怒,這才領了罪,怕是人已在去往冷宮的路上了……”

不甘、怨憤、震怒,諸多寒意于話間盡湧入腦,平懷瑱再不聽了,擡手在李清珏臂上攥了一攥,好一會兒低啞道出“等我”二字,轉身大步向外行去,一路行着,腦中盡是冷宮蕭索模樣——那處地方久無人息,夏時窒悶,冬來寒涼,皇後如今身骨虛弱,不知如何受得住。

他絕然未曾料到,為予他清白而出面頂罪的,竟是這本該穩如泰山的鳳儀殿,更不可料的,是分明知曉皇後無罪的宏宣帝,竟默許了鳳儀殿擔責之行,将雁彤荒唐定下罪來,要他怎不恨極這代價。

長巷月下駕辇緩行。

辇上人發髻不及細挽,青絲随辇漾如流瀑,承涼月之光尚可清晰瞧得道道夾雜其裏的刺目白縷,遮了覆背鳳袍上那只銜花彩鳳。富貴牡丹栩栩如生地綻于衣帶間,覆着日漸消瘦的盈盈一腰,在這端莊不可冒犯的一襲威嚴裏不經意洩出一縷似有若無的頹敗。

皇後目不斜視地凝着前方,仿佛還同從前一樣能瞧見月星光華、染朱宮牆,唯有眼角隐紅讓那面上情緒裂出半分破綻。

雖遭懲戒,但皇後分位不失,整一鳳儀殿的守宮宮人只留了不足三成,餘下所有盡伴辇旁随行,與她同往幽寒冷宮。

此一去不知時長,只可惜人中無雁彤,是連她最後一雙眼也暗下去了。

皇後目有酸澀,頗覺無淚可哀,聽着耳裏衆人足下行路聲,暗感恍惚,好似宮道無盡長,就此要将餘生行罷……然而原該一成不變的足音裏,又有一道略顯不同之聲疾疾近來。

她頓将無神雙目睜得大了些,扶穩駕辇向着來聲處轉過身去。随即那聲緩了下來,來人一步接一步漸近身旁,駕辇随之停駐不前,慢慢地落到地上。

平懷瑱未至冷宮便趕上了一行人的步子,口有徐喘,平息着起伏胸膛,近前彎膝蹲下,覆住皇後置在膝上的雙手。

皇後按捺此久的所有情緒在此一刻如罐傾倒,雙唇與手指盡都微顫着,眼眶中漫起薄霧。

“兒臣不孝。”

自責四字低低入耳,皇後閉眼兀自平緩着複雜心緒,好一晌後仍不知如何開口,只搖了搖頭,反将他雙手緊緊裹着,勸道:“夜深了,太子回去罷。”

周遭宮人靜默不擾,平懷瑱站起身來不再與她逗留此處,但也不肯依言離去,擡手示意起駕複又往前,同在一側護駕而行。

皇後似有所覺,抿唇将手掌收回袖裏,将身坐正,心中不平斂回表象之下。

平懷瑱行着,足下道虛虛幻幻化作半生路,初是母護兒,今換兒護母,由他護着皇後負夜靜走。

可驀地,平懷瑱又覺并非如此:其實從始至終,從來都是皇後護他,哪有他償還之時。

這一世怕都償不清了。

宮巷極長亦極短,幽僻宮殿漸入眼中,擡首遙望,雕雲垂檐還倔倔凝着舊時堂皇氣勢,史來也曾有過寵冠後宮的主子居于此間,只憾如今其色已衰,榮華不複。

平懷瑱眉心難解地踏入殿內,陳年潮氣無比熏鼻,好在塵土不厚,是已由人急急收拾了一番的緣故。

打掃宮婢尚在殿裏,聞聲迎出跪拜,平懷瑱垂眸略略一瞧,發覺頗有幾張熟悉面容,若記得無錯,該是宏宣帝身邊伺候着的人,微訝之餘不禁稍感慰藉,隐約揣得一分帝心。

他本心有怨言,只怪宏宣帝不顧多年夫妻情分,狠将體弱皇後罰進這蕭索地方來,倒不曾想過皇帝用意可與先前無異,恰如将他禁足一般,不過是欲将皇後自激浪中全身救下,保在這不惹人眼處以求平安?

是故雁彤雖以一己之身擔下弑天子之罪,罪重至此,尚且能夠保全性命,皆乃宏宣帝刻意為之。

平懷瑱終感釋然了。

宮人手腳勤快地趁夜打整,先将內室理淨,往榻上仔細鋪好柔軟褥被以供皇後休憩。

平懷瑱扶皇後躺下,欲斟茶給她,偏頭望去桌上只有舊壺一盞,當即尋一宮婢不快囑道:“殿中物盡換來新的,明日置辦齊整,不得有誤。”

宮婢福身應是,未轉身又被皇後攔下。

“不必了,在這冷宮應當萬事從簡。”

平懷瑱心下一痛,知她不願落人話柄,但如何忍心眼睜睜見她受苦?想了想只好應道:“所需之物皆從鳳儀殿取來。”

皇後颔首不再反駁,從被裏探出手掌向他,平懷瑱連忙接到掌心暖着,見她張了張口似有話要講。

殿內宮人數幾,不便高聲言談,平懷瑱俯**去附耳問道:“母後可有事相告?”

皇後輕應一聲這才同他低語:“太子當明白,掖庭宮那地方不比外頭好過……雁彤今在掖庭,本宮無力顧她,只可勞太子囑人照拂了。”

“兒臣明白,母後放心,明兒一早兒臣就讓蔣常親自去瞧。”

“好,”皇後得了幾分寬慰,可心中愧對仍令她苦澀不已,想雁彤一生不嫁,搭着命陪她擋這宮裏的刀光劍影,到頭來自己竟連她晚年安樂都護不住,倍感心酸道,“雁彤也是看着太子長大的,這麽多個年頭了,到如今她年過半百身骨亦不硬朗,哪經得起掖庭宮的折騰……她本不該受這罪的。”

平懷瑱慚愧:“母後本也不該受這罪。”

皇後搖頭,不願将真相告知平懷瑱,以免教他更覺心痛乃至寝食不安。

可雖不講,她自己心中卻萬分清明,知道眼下種種已是萬幸,若非雁彤擅作主張棄她離殿,義無反顧地趕在王公公歸去前闖入養心殿承下所有,那恐怕皇後已是廢後,豈止于冷宮中思過而已。

是雁彤救了太子與她,解了宏宣帝萬難之擾,而不顧自身安危,不惜性命,不畏苦累,血淋淋地向她捧來一顆赤誠之心。

皇後苦笑擺首,合眸滑下兩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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