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平懷瑱留在冷宮守着皇後睡去,殿內簡陋,燈燭未添,僅兩盞舊燈影影綽綽地時明時晦,令他視物不清。夏來室裏窒悶,偏那窗還壞了一扇,緊攏着推也推不開去,更教他心下暗火隐生。
明日非得教人好好打整此殿,門窗桌椅一應俱得修繕。所需物什皆當添置齊備,尤以燈盞為甚,否則皇後眼疾不可視物便罷,這宮裏的奴才進進出出若不能瞧得清楚,該要如何好生伺候。
平懷瑱凝眉不展,手中玉骨山河扇輕晃着為皇後納涼,如此體貼照料許久,直待皇後睡得愈漸沉穩才收手起身,未作驚擾地緩步離去。
內殿之外兩名宮人徹夜不眠地候着,見他行出皆躬身行禮。姿态不用尋常宮人,使得平懷瑱足下步稍稍一頓,回首向那面熟二人望了望,憶起是李清珏從築夢安置而來的少年。
四顧無他人,平懷瑱不急走,有心囑道:“仔細護着皇後,今皇後失權,想必不出兩日後宮掌宮之權便會落入他人手中,屆時倘被有心刁難,當及時告知于我。”
二人聞言颔首:“屬下明白,請太子放心。”
平懷瑱點一點頭,側首再往室內看了一眼。
此江良骥與吳陽成确無甚不令他放心的,只是兩人身為男兒,護安危可,顧起居不可,必不能夠同那些個宮婢般貼身料理得周道,可見皇後身邊缺了個體己的雁彤,着實為一難題。
不過千難萬難,也得盡快尋一應對之策。
雖于皇後而言,雁彤在這宮裏根本無人可替,但于平懷瑱而言,便是不可替也定要再找出這樣一人來,不求知心知意,但求竭心竭力。
可惜腦裏暫且無此一人,平懷瑱茫茫然有所失,獨于宮巷間行着,鋪天星月落在眼裏寒如碎冰,旋即又化刀刃割出漫身傷口。
他這般漫步走着,不知何時回到旭安殿中,推門聲在靜夜中顯得突兀,教殿中人擡起頭來望向簾處,等着他出現在眼裏。
平懷瑱邁入內室,與李清珏目至一處,靜望片刻後勉強予他淡笑,彎唇将眉間疲乏盡都掩下。
李清珏全瞧在眼裏,等待時一動不動地倚牆偎着窗畔羅漢榻,榻背半屏山水雕镂如真,似伴着星辰雲卷與他共成一畫。平懷瑱每望着心頭人便甚覺舒心,再是煩悶愁惱都不覺苦,見他步步行近身旁,展臂等着将他輕擁入懷。
“皇後可好?”
“尚好,”平懷瑱聞言輕嘆,抵颌在他肩上憩着,“只是那冷宮實在簡陋不堪,物具陳舊,定得着人打整一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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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需打整當快些吩咐下去,方我細細思罷,總覺六宮之權會落到宜妃手中。”
這倒是想到了一處,平懷瑱目露不耐,直起身來認真應他:“清珏與我所想無異,父皇後宮之中無貴妃,四妃又以宜妃為首,是如何也避不開的。”李清珏聽得認同,于話末颔首,罷了又聽他轉而接道,“可這倒不是我最為憂心之事,母後一日不遭廢黜便一日是這宮裏的皇後,宜妃總不好明目張膽地尋她不痛快。憂的是雁彤不能伴在母後身邊,母後雙目失明,再沒個可信之人貼身服侍……想來雁彤在那掖庭宮裏也不好過,不知能否挺得過去。”
李清珏默默聽着,想身邊可用男兒不在少數,女子确無一個,思來想去,甚想到可否将皇後帶離皇城,暫居近郊行宮,也便于在那遠宮之處多多安置人手。然此一計亦有諸多不妥,皇後現乃戴罪之身,是為幽居冷宮令其思過,又豈可輕易離宮自在。
半晌思慮不定,李清珏一時為難,無言擡手撫着平懷瑱後頸,緩将雙目微斂起來。而恰在此刻,殿外忽起動靜,似有人大膽自入,推門入殿向裏,放肆如入無人之地。
兩人相應蹙眉,李清珏收手離身,數步匿往近榻不遠處那神雀鳴山八扇屏後,沿途熄了兩盞臨柱燈燭,教這室裏驟然暗下。
平懷瑱對簾後退兩步,負手肅色凝眸,聽那足音不似蔣常,只待看是何人竟敢如此杳無分寸。
然而來人但于簾外駐足不前,衣物窸窣着俯身跪伏在地,聲顫顫自袖間逸出道:“奴、奴婢棉春,有要事求見太子。”
所陳之名使得平懷瑱意料非常——這好些年前半脅半吓留在旭安殿的宜妃舊人,一貫為求自保總是低眉順目地避着他,不想會在眼下這離奇關頭前來尋見。
他一時逸神未作反應,簾外人便愈發緊張,聲音裏多了些迫切不安,細碎抖着又道:“太子,奴婢确有要事相告,與、與秋華殿相幹……”
平懷瑱驟然回神,心下一震将人傳進內室說話。
棉春無措眸裏滑過半分希冀,忙不疊起身入內,複又跪着不肯擡首。
光影沉沉瞧她不清,平懷瑱近前一步,壓着滿腹疑思作波瀾不驚狀道:“起來說話。”
棉春遲疑半晌慢慢自地爬了起來,因太子近在眼前而将首低垂,周身如繃着一根緊弦,稍有不慎即将崩潰斷裂,輕易不敢動彈。
平懷瑱瞧得不耐,然覺她畢竟一介弱質女流,此時不可再施壓與她,于是退身兩步離她遠些,詢道:“如何與秋華殿相幹?”
室內漫着詭谲之靜,棉春大氣不敢出,炎炎一夏卻自額角汩汩冒着冷汗,好一晌鼓足勇氣含淚道出:“太子恕罪,奴婢未敢及早坦言……那下毒太監乃是秋華殿宮婢茹夏的對食,與她早有數年交情……”
道話間抑不住心中畏懼,已再向他彎膝跪了下去,平懷瑱怒目俯瞰着瑟縮在地之人,聽她含着哭腔不住懇求道:“太子當年饒奴婢一命,奴婢得以存活至今而未遭宜妃滅口,是因家人盡在宜妃手中,宜妃威脅奴婢仔細留心着太子言行……可、可奴婢多年來從不敢向她亂說半字!太子,奴婢只道您不肯教奴婢貼身伺候,難知您言行舉止,時時敷衍着秋華殿……奴婢是再不敢叛太子的!”
平懷瑱姑且聽之,漠然輕笑:“既如此,你今日緣何敢講了?”
棉春滿面淚痕地擡頭望他,甚有誓死之願,狠心豁了出去:“奴婢日夜提心吊膽,再難忍受了,眼下得此時機,願為太子佐證,告發茹夏與那太監的私情,只求太子庇護奴婢家人,莫再令他們受制于宜妃。”
“你同我談條件?”平懷瑱思忖片刻,緩踱步行向榻旁,字字不留餘地地試探着,“當初留你已屬恩德,孰料你不知悔改,仍與秋華殿私相往來,又有何顏面再談條件?”
棉春聽得面如死灰,身子逐漸不再畏懼抖動,在他話裏愈感無望,癡傻般愣了好一會兒,自嘲嚅出數字。
平懷瑱聞聽不清,欲質問她所言為何時,見她擡袖抹盡面上淚痕,通紅眼底浮上視死如歸之色,懷着最後幾分餘念再作祈求:“太子高高在上,不知這宮裏是人吃人的……奴婢從前所為、現在所為,皆因怕死,可奴婢也有心,也怕家人身遭不測……奴婢不敢同太子談條件,只求太子大發慈悲保奴婢家人萬全,如此便可再無牽挂,願為太子粉身碎骨,以報厚恩……”
話落以額觸地,重重磕在冷硬地面上,悶響清晰蕩在一室之內,撞進耳廊令平懷瑱愈覺浮躁萬分。
平懷瑱望着她磕頭模樣,眼裏漠色散去,回想着她所言每一字,好笑自己怎會不知這宮裏為何人吃人、如何人吃人,甚至又有幾人能比他更明白。
“罷了,”他揮袖轉身繞至屏風後,留下簡短幾字,“磕壞了額頭,宮裏人該如何想我旭安殿。”
棉春聞話立時止住動作,懵懵望着他半道背影,不知他行去屏後作何,未得吩咐只好默默等候。
平懷瑱半晌行出,遣她退下:“我答應你,予你家人平安。”
棉春怔愣張口,待回過神來頓覺狂喜。
平懷瑱繼而再道:“今次之事不需你佐證任何,你且當不知情。本太子保你好好活着,明日将你遣至皇後身邊貼身照顧,你若顧好皇後,則家人無憂。”
“是……是!奴婢一定盡心服侍皇後娘娘!”棉春頂着額間一片紅痕連連點頭,哪想過恩澤讨得這般容易。
“管好你的嘴。”
平懷瑱警她一句,罷了将她遣離,見她匆匆拾裙起身,唯恐太子生悔般快步出殿。
殿外門悶聲阖攏,平懷瑱擡手揉額,神雀屏後之人現身行出,至身旁替了他的手為他按揉纾解一番,低道一句“恰是時候”。
平懷瑱松了眉心,想起方才短短一刻間,兩人默契相合,交耳幾句便落定決意。誠如李清珏所言,這宮婢确乎來得正是時候,眼下恰可留作皇後身邊人,即便不比雁彤貼心,也定會因心系家人而誠心照顧。
除此之外,是萬萬不可使她為下毒一事出言佐證的。
下毒太監已死無對證,區區對食一說,難不成能将秋華殿那位定了罪?
平懷瑱瞧得清楚,此事無憑無據,宜妃做得幹淨無比,未留他後手。況且他深有所悟,覺宏宣帝并非一無所察,只不過是帝王權衡,舉步比他更為慎重。
如此無妨,他與李清珏隐忍多年,已不急在一時。
但這宜妃是遲早要動的,終有下場待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