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李清珏僅歇了半宿,天将破曉前離宮而去,踩着京門初啓時前往近郊看望了義兄義嫂與侄兒瑞寧。

那一方淡雅小院足以将他心中陰霾戾氣暫行洗滌,他瞧着年有十六的血脈親侄頗得安慰,可又在思及容夕憐華時內疚重重難滅。想這少年三人皆為他真心關切摯愛之子,可一人仿居世外桃源,能得以脫身困鬥,另兩人卻要因他自私而飽受風霜重負,在這大好年紀裏不識天真為何物。

“叔爹?”

耳中忽落一喚,李清珏回神,眼前瑞寧望着他游離模樣愉快低笑。

“‘竹色溪下綠,荷花鏡裏香。’若非身居近郊,還不能親眼瞧見這詩裏好景。塘裏荷花放了連片,叔爹可要同我瞧瞧去?”

道話間欲引他出戶外行,李清珏颔首應好,一邊同他向院外走,一邊聽他繼續講些詩裏田園好風光,道那文人筆下的魚蝦花木,果真閑适美好。他皆順眉聽着,暗将眸底痛色掩盡,手掌于袖中緊了又緊,但覺胸悶難纾。

歸去之時已至濃夜,李清珏于京外農院留了整日,回樓前先往東寧街行,想要瞧瞧養子最喜的那家糕餅鋪子,然而到了地方鋪門早歇,他對着緊阖之門恍神擡首,望月暗自生笑。

這時辰哪由他定。

李清珏默在街邊立了一陣,靜夜之聲伴風入耳,隔院鬧蟬長嘶不絕,偶有路人孤身行過。

許久,他動身返道,似把如璧涼月背負在身,徐徐緩行,淺影印京城。

漸漸地人聲四起,藏玉巷又是另一番景,不識人間愁。

尋歡恩客臂摟佳人與友推杯換盞,調笑之語不知收斂,浪蕩着透窗過巷,落在耳裏甚覺一室更比一室歡愉。更有醉者衣衫不整地颠出青樓歡館之門,手裏壺兒尚還晃晃悠悠,時不時往那胡話連篇的嘴裏灌上兩口,再喊着“美人”複又轉回裏去。

李清珏行着看着,覺于此格格不入,又覺實則已融身此間。

直到築夢樓檐近了,淡紫燈籠素淨盈亮,他才從飄忽不定的一晌悖夢中邁出,仿此一刻才将雙足踩在地上。

築夢樓新,落京不過數月,那門檻竟也被踏出舊色,反襯得頂上橫梁門匾嶄新如昨,是因這樓裏來客愈多之故。李清珏本是喜靜不喜鬧的性子,如今終慣了這整夜躁耳的喧嘩,閉一閉眼将眉頭舒展開來,面目沉靜地邁足向裏。

門檻不當心被腳跟磕了一下,李清珏下意識垂首望去,一滴烏色落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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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車水馬龍,身前觥籌交錯,各人自得其樂,無人留意此處。他在這混亂間緩蹲**,凝眸探指将那滴烏色穢物輕輕一揩,其色頓又鮮亮幾分,黏黏膩膩地沾在指腹上。

李清珏将指湊到鼻下淺嗅,眸底暗起了重重狂浪,少頃,再以掌根将地面痕跡盡數拭淨。回首其後,門外道上亦零零散散落有相似污物,只不過遭人往來踩踏不甚明顯,未令他更早發覺。

沾着粘液的手指陣陣發燙,李清珏不動聲色地起身行往二樓,細細觀察,暗将沿途三兩污穢抹去,如此行着,漸至樓道深處一室門前。

室內杳靜無聲,若無晦光隐隐透出,許覺其內無人。李清珏欲推門直入,思慮徘徊半晌,終是強壓滿腹驚疑,擡手叩響房門。

數下之後才有足音傳來,卻是容夕的聲音,戒備詢道:“誰?”

“我。”

室內驟然靜下,附門剪影一動不動地凝在原處。

李清珏耐心等着,片刻後見他啓了門,目裏滑過素來少見的驚慌神色。

滿室光影朦胧,僅燃着隔簾內室裏的一盞燈燭,扇扇緊掩的窗框隔斷月輝星華,更教人視物不清。李清珏往裏兩步,反手阖攏身後門,另一手借着微弱光線探向眼前養子。

容夕抿唇垂眸,視線落在他混雜着血跡與塵灰的手掌之上,面上不安散盡,好似經他撞破反倒無需再遮蓋隐瞞,神情漸漸歸于寧和。

“何人之血?”李清珏收回手,自上而下将他探尋一番,見他周身無礙,又問,“憐華?”

此處實乃憐華居處,眼前容夕無礙,李清珏斷定必與憐華有關。

此問容夕未答,側了側身透簾向內望去,思及屏後浴中之人,想他自回房以來無非說過一句話:“周君玉已死。”

道話時面似尋常,然而染血雙手始終細碎戰栗着。容夕從前以為這世上再無哪雙人眼能比憐華更為靈動,今再瞧時卻覺遍布死灰,唯餘之色不過幾分嘲諷而已。

容夕将他雙手按入水下,血跡絲絲縷縷地浮上來,洗淨後又是未染塵垢的模樣。憐華垂眼望着水面淡紅,仰頭倚靠在浴桶邊沿合上雙眸。

若非午後一時興起往戲樓行了一趟,他恐不知何時才知,原來周君玉早已對他懷有疑心。

戲子婉轉聲腔過耳不入,憐華心不在焉地賞了半出《将軍行》,戲未盡時,見隔間兩人動身離開,便也擱下手中溫茶,匿身尾随其後。

那兩人正是周君玉與武陽侯榮永昌,憐華所識朝中人不多,武陽侯恰是其中一個。方才二人于戲樓中交談片刻,周遭鑼鼓震耳,看客哄鬧喧嘩,偏于此處交耳議事,令他直覺事不尋常。

這一路跟了下去,他終從周君玉口中切切聽得“築夢樓”三字,當下如雷驚耳。

十數年來所知所記皆是不叛太子,心中之情是為父子情、兄弟情,除李清珏與容夕,憐華難尋一處安放忽如其來的一個周君玉。

恍惚之下,踐言而行。

李清珏從容夕口中聽來滿心震詫,想他有愧多年,而此愧如今最甚——養子近在身旁,可他一不曉其心中喜,二不知其心中苦。

他行過月色垂簾向內,入目屏風綻着連片海棠,是這一室間最燎眼靓麗之色,如同星點火種瞬間燃烈天地,燃盡室外歡愉聲色、作樂衆相,只孤寂殘忍地留下滿室身不由己與誅心焚骨。

似有窒氣撲面而來,李清珏倍感壓抑地頓足不前,好一會兒後,聽得屏風後水聲微微一動,驚碎凝滞沉寂。

憐華複又睜開眼來,隔屏障将他立身之處坦蕩看着:“爹爹放心,孩兒未叛太子。”

李清珏如掌扼喉。

同過往一樣是那風清氣朗之聲,但再不是蹲在他身前彎眸笑言着“人當惜福”的憐華。

他悔,悔未能予之更多關切,悔令之識得周君玉此人,悔教他牢記護儲大業,甚至悔不該當年将他認在膝下。

他悔得無可自抑,可到頭來就連究竟應當自何生悔都還不得解。

“憐華,”李清珏繞至屏後,“為何不早與我講?”

此問出口他亦覺好笑,早講晚講有何區別。

憐華搖了搖頭,未回他所問,先前頹色已藏得不露破綻,似比他更為冷靜道:“今周君玉一席言,已令武陽侯對築夢心存疑窦……爹爹,此處留不久了。”

李清珏置若未聞,上前探出未染血的左手,如幼時般覆到他發頂之上。

憐華驟然一顫,閉眼不再出聲,終有濕熱霧氣酸澀漫進眸中。

當夜別無多話,而京中刑部侍郎所居周府,隔日便挂上了喪簾白籠。

膽大京人一大早地湊在府邸之外好奇嚼舌,傳道周大人在外結了厲害仇家,昨兒夜裏遭人闖入寝房行兇,不幸身死案前。

此事又有怪異之處,怪在滿府親眷甚無一人願捉拿匪徒,反将其屍身匆忙入殓,如何都不肯再令官家查下去。

衆人愈說愈是熱鬧,各有各的猜想,好一陣喋喋不肯休。

李清珏心事重重,亦在清晨時候親往周府之外遠遠瞧過一眼,聽着隐約可聞的哭喪之聲,時而想到當初尚在人世的何家老小,時而又想到宮中猶自掙紮的平懷瑱……想若此事落到自己身上,要他如何才能狠下心來取其性命。

李清珏自問做不到,是以憐華今日所為,豈非将太子之志、養父之言視作性命重要?更怕是重于性命,才枉顧心中情意。

他這些年來收容孤子絕非行善,反是纏了滿身罪孽,如羅剎般剝了築夢上下百餘人魂。

身側盈着路人的閑言碎語,李清珏不欲多聽,渾渾噩噩地拾道獨返。

藏玉巷白日空曠,時辰尚早,往來無人,一重重謝客樓門顯露出夜裏罕見的冷漠疏離。

李清珏回到樓中,步履沉重地行上二樓,到一處門前停下,逸神倚着廊壁,暗想憐華昨夜所言,此處确乎留不久了。至如今他仍不得不自私縛着樓中死侍,非得等到平懷瑱登基之日方可放手——唯獨憐華與容夕,他是多一日也不忍。

他早該有此念頭,到眼下為時已晚,但好過再錯下去。

兀自思索良久,室內忽起動靜。

門內人一番打整向外行出,方一推門便瞧見了他:“爹爹?”

李清珏眼底凝着容夕極為陌生的頹唐,與他輕聲講道:“你同憐華走罷。”

容夕愕然。

“你與憐華已不年幼,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安身?此番離去,再與京中諸事無所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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