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容夕詫異非常,萬沒料到會聽他說出這話,好半天不知如何作答,許久過去才将心中翻滾濁浪平平整了下來。
方還篤篤不容回絕之人已失盡力氣,故作泰然之言一氣呵成,末了整個人往後退開半步,直退得再無可退才貼牆合眼,漆黑雙目裏仿能看見當年襁褓中的兩個嬰孩兒,若還能夠……
若還能夠反悔,他李清珏絕不教此二子認他作父,“爹爹”兩字,當喚給溫情人家慈眉善目者聽,那才是世間天倫,凡子厚福。
可如今種種已成定局,容夕聽罷此言很是沉默了一會兒,随後擺首反駁道:“爹爹忘了,我與憐華姓李。”
李清珏倏然睜眼,但見容夕帶着半面微愠怒色延廊離去,是這十餘載間僅此一回與他置氣。
他忽覺好笑,胸口疼得好似将裂,想容夕懊惱确在情理之中,是他太過荒唐。
樓外青天濃雲蔽日,京裏方還布着煦暖晨陽,轉眼就飄起了碎雨。片刻後雨勢漸長,李清珏被墜地雨聲拉回神思,記起容夕離開時未攜油傘,匆匆取來兩柄追出樓去。
然而容夕已遠,整一巷裏不聞人聲,李清珏執傘尋向外街,淅瀝水滴如豆砸落頭頂紙面,身側路人或撐傘悠悠,或擡袖遮首踏水小跑,瞧來皆陌生。
李清珏行過幾條長街,雨至傾盆,傘已難蔽,道中更為空曠少人,眼瞧着是尋不着了,不得不無奈放棄,安慰想着容夕興許已尋得避雨處,于是沿途而返,任足下成溪水流濕透淡青鞋履。
如此行了半途,心下始終難安,他又駐步停下撐傘立了好一陣子,換道往趙府去了。
李清珏幾經猶豫,原不想趕在這樣的氣候裏囑人傳話進宮,令平懷瑱冒雨前來見上一面,但思及昨夜之事,傷懷之餘不能忘記事态嚴峻,确該早些告與他知。
濡濕鞋襪黏得雙腳愈漸發涼,李清珏耐着不适斂眉疾行,一身薄衣連片潤透,待到趙府才知平懷瑱趕巧竟已在此。
年幼門童不識他身份,只知這位大人每每前來,所為之事多與太子有關,一面揣度着拿他當個智囊門生,一面想着趙大人的教訓閉緊了嘴,半字不道半字不問,悶着聲替他啓門。
此行倉促未能好生準備,李清珏便不收傘,順手壓低勾勒出淡墨山水的素雅傘檐遮住大半面貌,對那小門童低聲問道:“趙大人可在府中?”
“在的,”門童聽了問話開口回他,“太子爺也來了,同大人在花廳裏坐着。”
李清珏意外一霎,點了點頭向花廳趕去。
夏雨自廊角滾落,滴滴綴連成線,折着過雲而出的少許餘陽,行走間遙遙望去,偶有幾下能被琉璃般的斑駁光華給晃了眼。
李清珏望了片刻收回目光,耳中傳來熟悉人聲,大抵是聽着了廊裏足音,當下止住交談未再低語下去。直到數步之後他行至門廳跟前,偏頭望向室外的那人才微有一愣,松了眉心溫和喚道:“清珏?”
李清珏收傘入室,踩出身後幾雙濕漉漉的鞋印。
平懷瑱方才展開的眉頭霎時又擰作一團,順着那印子望到他腳上,見那雙鞋被水浸得顏色都變深幾重,若不是趙珂陽在旁,怕已忍不住蹲**去替他打理。
“趙大人,”李清珏先作問候,道話間随趙珂陽示意動作随性把傘給擱置腳邊,罷了再将目光挪回平懷瑱面上回他疑音,“我本有事相尋,趕巧太子也在此處。”
“怎麽濕成這樣,”平懷瑱不問何事,着實無法視而不見,禁不住話裏一番責怪,“如此大雨,撐傘有何用,既要出行便該囑人駕車。”說着才見他所執青傘并非一柄而已。
“無礙,這時節不寒人。”李清珏尚不知趙珂陽早在數年前就已識破他二人之間情意,只怕平懷瑱過分關切,擺首簡短應了兩句,旋即話入正題道,“我今來府中實有要事相告,與朝中刑部侍郎周君玉有關。”
平懷瑱餘下諸話只得暫且咽了回去,聞言又覺驚詫:“我出宮前來正是與舅舅細說此事,那周君玉素來與人無仇,暴斃一事太不尋常。”
李清珏頓了頓,擡眼向桌畔兩人坦言。
“确非尋常……殺他之人乃是憐華。”
平懷瑱意外至極,一時無言,與趙珂陽蹙眉相看。
事至此,李清珏便将前因後果粗略說與兩人聽,話裏有意隐瞞部分,不願令他二人知曉憐華秘事,只大致講了周君玉生前與武陽侯私會種種,心下所憂道出口來:“依憐華所言,昨日周君玉正與武陽侯相會,想來築夢已不安穩。太子,此樓留不得,樓中百餘人等當盡數遷往別處。”
平懷瑱沉默颔首,獨自思忖片刻,知遷需得遷,但不知遷至何處才能容納百人且不至招人耳目,徘徊間聽趙珂陽擺首道:“說來京中已無上選,不妨出京入山。”
聞言不禁眉頭更深。
離京隐匿本是良策,可所謂死侍本是為了險局而生,屆時如影随形,出入相随,近在京中才最是得宜。
如今非得退而求其次了。
“容我細思。”平懷瑱難以靜下心來,目光沉沉落在李清珏半身濕衣上,輕按眉心不再久議,“待我尋一妥善之處。”
趙珂陽聽出他話裏浮躁,想今日周君玉之事已知因果,當為旁事細作謀劃,眼下多說無益,便向李清珏道:“濕氣傷骨,不若先将衣物更換了罷。”
身旁人附和半言,李清珏如何猜不到平懷瑱滿心在意,故而不作推拒地向趙珂陽道謝起身。花廳別後他欲前往早前歇過的那方庭院,臨行前俯身拾傘,被平懷瑱搶先一步,一手握了兩柄。
李清珏不與他搶,斂首與他行出,沿廊環環繞繞,厚雨如幕在側。
兩人來到寝院房中,婢女方得了吩咐尚未及時呈上淨衣來,暖身浴水亦未備妥。李清珏先至床畔坐下,轉眼間見平懷瑱蹲到身前為他褪下一雙鞋履布襪,後又同他坐好,抱腿将他整個兒挪到榻上,把那被雨沁涼的一雙腳給仔細揣進懷中。
“還說這時節不寒人,冰似的涼。”
李清珏無以反駁,動腿抽不出來,只好抿唇将他看着。
平懷瑱緊緊替他暖着腳,向桌上油傘瞧去,問:“你冒雨出行,恐怕不是為了來舅舅府上尋我罷?”
李清珏搖頭,倒還誠實。
眼前人默聲把他盯着等他後話,他開口解釋:“容夕與我置氣,冒雨跑了,我出外是為尋他。”
平懷瑱又看那傘:“不曾尋見?”
“不曾。”
畢竟夏日,懷裏雙足很快暖了些,平懷瑱為他脫下濡濕衣物,扯來薄被為他遮身,躺到身側輕聲哄問道:“何事置氣?”
話落見李清珏眸光一緊,郁結重上心頭。
床榻間靜默經久,李清珏半晌嘆出一口氣,此間難纾愁悶欲同平懷瑱講,又不欲同平懷瑱講,好容易糾結罷只略略道出數字:“我每瞧見容夕憐華,都頗覺慚愧。他二人當年若未被我收養,如今也該是平凡人家爽朗少年,喜怒哀樂皆與他人同。”
不過如此兩句,平懷瑱便能猜出他為何事感傷,當即将他連人帶被給一并攬進臂裏窩着,如常寬慰道:“你将他們視若親子,我又何嘗不願?天下之大,來日任他二人無阻徜徉,喜怒哀樂、人間百味,定然無一缺憾的。”
李清珏聽得心間寒暖交加,間或又覺無奈,想着正是那句“天下之大”,惹得容夕與他生氣。
不過容夕之氣總歸可消,而憐華之痛如何散去?歲月可能消磨?一年、十年、二十年……也許确有一日,容夕可滌去一身戾氣,品尋常喜樂;然憐華已失所愛,此生終不可得,瘡痕難消。
李清珏手掌緊緊按在平懷瑱肩頭,由始至終未令他知曉憐華心中之情,是故平懷瑱僅當憐華忠,卻不明這忠義之下舍了舌尖血。
他彎唇苦笑,搖頭作罷。
平懷瑱往他額上輕吻,不着痕跡地換了話道:“我會盡快尋一妥當之處安置樓中百人,此外宮中諸事也當快些了。”
李清珏不再多想,聞言問道:“如今頗為被動,如何快?”
“以退為進。我為儲一日,老六便焦灼一日,若能令他急不可耐,便可化被動為主動。”
“想要六皇子急不可耐,除非……”
李清珏若有所思,平懷瑱揣得他心中所想,颔首予他肯定:“我擇日與父皇開誠布公一場。”說着再擁他緊些,近在耳旁道了這些日來衡量已久之計。
李清珏聽得頻頻鎖眉,細加權衡想來其實冒險,然而眼下确無妙計,倒不如兵行險着。此後幾度回味,又甚覺依此計而行,太子與六皇子皆可算得是孤注一擲,至于花落誰家,便各憑本事了。
說不得六皇子究竟幾多籌碼,但太子之畔,他伴在身旁苦苦謀劃多年,竭盡全力也要為他謀得萬千缜密,至如今決不當輸,也決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