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過午後雨勢消停,李清珏與太子同在趙府用了午膳,見戶外青天濃雲已舒,晴陽複現,惦念着容夕可有回到樓中,未作小憩便動身離開。
平懷瑱同也不再久留,不過遲他半步,惜別後無言望着那道清俊背影,目送他手執青傘行過廊角,如戲裏仙人,來既無聲,去亦無痕。
而廊側閑庭,俱是人間氣。
平懷瑱對着空寂回廊獨望良久,手自腰間折扇拂過。
從今日起,玉骨在身,他要這山河盡俯首,要天地萬物凝于掌,為這早已被俗世所負之人再染煙火。
殘雨自宮中攀龍翹檐緩緩墜下一滴。
禦書房久未得天子莅臨,倒是養心殿不分晝夜漫着湯藥苦澀。
宏宣帝于此養病已有些時日,身有好轉,唯咳疾始終難愈,稍一見風便胸肺生痛,咳得喉裏都泛起腥氣來。平懷瑱聽着那日日錐心之聲,因放心不下而逾矩善谏,願皇帝切莫過分牽念國事,姑且安生休養,更莫急于出外以免再受風侵。
許是人至遲暮脾性大改,往常宮中從無一人敢谏之言,今從太子口中懇切道出,宏宣帝竟半分不悅也未生出。
大太監王公公在旁背着層汗細思着,又想許與年歲無關,只怕是道話者恰為太子,才能止了皇帝一通天怒。否則這若換作旁人,僅是一句“莫念國事”,便夠他腦袋掉上十回。
然而王公公知其一不知其二,自不曾料到平懷瑱實則并非無心,乃是有意把話道得不敬且荒唐,好令宏宣帝多作思量,不再将舉宮晦風盡阻于身外,自欺欺人地佯作平和。
殿內祈福金鵲高嵌梁柱之上,瞳孔映着堂裏煨藥金爐中一點火光。
宏宣帝略含虛态背倚龍榻,身覆錦被仍不覺熱,苦了平懷瑱紋龍朱袍一絲不茍,近在爐邊親自躬身看火,令那額上凝起薄汗。
自投毒弑龍一事後,平懷瑱便命人将藥爐挪至殿內,摻水煎藥都在王公公眼皮子底下。
眼下這盅方足時辰,王公公捧着玉碗謹小慎微地候在太子跟前,待他擡眼立馬囑人呈上棉布,仔細裹好藥盅長柄。平懷瑱隔着薄厚适宜的一方棉布執起盅來,慢慢倒藥入碗,清透藥汁絲絲騰着熱氣,經玉滾了半圈就已涼了三分。
天子驕奢,冬含暖玉,夏捧涼玉,他接過碗來拿勺再勻上幾勻散去藥中大半熱氣,行至榻畔勸道:“父皇将藥服了罷,這幽泉冰玉碗素來涼得極快,湯藥還是趁熱服好。”
宏宣帝合眸颔首,允他坐在身旁,親手勺勺喂來。
如此片刻,藥将見底時,宏宣帝驀地笑了一笑,問道:“朕這一生都活在宮裏,從不知百姓家中是何光景,那裏頭的‘父慈子孝’,可是眼前這模樣?”
平懷瑱手上一頓,将碗裏最後一勺藥喂盡,低聲答道:“當是這模樣。”
宏宣帝猶不滿足,複問:“父若有疾,當兒子的都這般萬事親力親為地顧着麽?”
“兒臣亦不曾見過,說不得是或不是,但必定是該的。”
宏宣帝點點頭:“此為孝。”
平懷瑱不語,側身将碗遞給了王公公,替宏宣帝緊一緊被角。
尚未收回手來,耳中又傳入微妙一言:“朕有許多兒子。”
王公公險些摔了手中玉碗,驚吸半口氣,回過神來忙瞪眼将殿內宮婢一個不留地給支了出去。
天子之側,得幸侍奉者各個知情識趣、教訓有方,仿佛半字皆未聽入耳中,垂眉不露異色,出殿時足若點水細緩無聲,唯珠簾碰了幾下,逸出些叮咚之響。
半晌後三重簾皆靜了,平懷瑱狀似不察話中深意,無謂應着:“父皇乃是真龍天子,為天下根基永固,自當廣延血脈,此乃天理。”
“天理。”宏宣帝笑一聲,擡眼端着他,平懷瑱回望過去,那眼周松弛皺痕令他覺出歲月無情,“朕有許多兒子,也有過許多兒子。”
平懷瑱如常聽着。
“你母後曾為朕孕有一子,後不慎落胎。那時胎兒已足六月,太醫同朕講,皇後所孕乃是男兒,本該是朕的皇長子。
“同年,順貴妃有孕,孕時染疾,身骨俱損,誕下長子後,不過三日便離朕而去,從此宮中無貴妃。而朕的長子懷珝,因在胎中傷了根基,亦未能足月便至夭折。
“再之後,朕才有了你。你上無兄長,亦無生母,為保你無虞,朕便将你送往皇後膝下,令你為長為嫡。皇後是為正宮,經滑胎一事後再難成孕,此生待你必如己出……如今看來,朕是對了。”
平懷瑱于話末憶起冷宮中受苦之人,胸中一陣鈍痛。
“母後待我确如己出。”
“你母後待你是為善,”宏宣帝意味深長,暗将重幕撕裂在他眼前,“但宮中之事,多為不善。”
“兒臣省得。”
宏宣帝聽這四字欲發生笑,一時難耐掩口咳了數下,擺首揮開平懷瑱關切為他撫氣之手,似嘲他又似自嘲,忍着喉裏不适道:“你省得什麽?身為太子,這宮裏敢同你講真話的有幾個。你怎會曉得,當年皇後滑胎是遭人所害,順貴妃染疾亦是為人下毒,朕若不治了那人,不教皇後好生保你,又如何留得住你這兒子?所謂天理不如人理,若不盡人事,朕這天子恐怕會淪落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平懷瑱怔然不可置信,眼含血色回味入耳之言,一驚皇後所歷遭遇與險境,二驚皇帝內心之清明。
其實他早便知曉,宏宣帝由來什麽都懂,不過是不說不問,只睜眼看個明白,再經權衡,決定何人該留,何人不留。
帝王之心旁人不可測、不可品,因背負了整片江山,舉步更重。
那麽如今萬事,宏宣帝可同樣看得明白?
平懷瑱腥紅了眼角,狠心問出極其冒犯之話:“父皇既可明鑒當年舊事,便何嘗不可明鑒今朝實情?”
宏宣帝不怒反問:“太子所指,可是日前朕被人毒害一事?”
殿裏寂寂如沉死水,王公公默立一隅早被話裏種種驚得心顫如簧,聽了眼前這句只恨不得教平懷瑱仔細些答,莫再妄言下去。然他這邊兒心急如焚卻絲毫作不得阻,平懷瑱雖未應聲,但仍沖皇帝直直點了點頭。
霎時間如熾夏轉冬,王公公背脊發寒,動也不動地立在原地,忐忑想着太子此舉,知其者權當他恨行兇者未得正法,不知其者必當他是為皇後所遇而怨怪皇帝。
王公公數年來最是清楚宏宣帝于太子的滿心厚愛,可天子便是天子,為父為君,太子又怎能這般不敬!
滿室一晌無聲,宏宣帝面上瞧不出喜怒,目光落向親子,時如流水靜走,仿佛過了許久,才見他張口破了室裏凝冰:“朕是天子,不是神仙,朕知下毒者絕非雁彤,但不知究竟為誰。”
今平懷瑱來前下定決心,本欲與宏宣帝坦言所慮所想,又恰逢時機與他交心至此,自不願囫囵略過,步步緊逼道:“父皇若願知,便可知。”
話落起身後退一步,彎膝跪下。
“兒臣知父皇重親倫,三十餘載至今,兒臣幸得父皇庇佑方得康健。但如今賊人意漸起,倘加縱容必生後患,請父皇聽兒臣一谏,莫再姑息養奸!”
太子所言尚且委婉,無一字道破玄機,然宏宣帝定然曉其意,無奈輕嘆,終究到了認命時候,緩言道:“時不同以往了。”
英雄遲暮,日薄桑榆。
過往所為是扶着平懷瑱學做太子,此後所為,是不得不扶他學做帝王了。
宏宣帝忽然重道一遍最初那話:“朕有許多兒子……本以為朕的兒子各個光明磊落,不想還是教朕失望了。便讓朕看看,是哪一個要殘害手足,謀父江山。”
平懷瑱抿唇咬牙,胸中震起浩蕩煙塵。
當日太子與皇帝一番促膝罷,宮中太醫便整院兒地心驚膽懾起來,只因宏宣帝身況陡轉直下,一陣猛咳忽便卧床不起,時醒時昏。
太醫令診後讷讷不敢言,巍巍顫着年邁身子俯首伏跪,惶然請罪,道宏宣帝寒氣已透肺而過,傷及心脈,恐所餘天年已不多矣。
這把掉腦袋的話嗫了半天才道得完整,太醫令只怕項上人頭不保,汗水浸透墨綠官袍。萬幸半晌之後未得遷怒,宏宣帝疲憊遣其退下,已聽不進半句醫囑。
消息如疾風過牆,當夜傳遍深宮。
平懷瑱守在龍榻前接連伺候數個時辰,待亥時行出養心殿,殿外候了整日的蔣常便急着附耳近身,悄聲道了些話。
平懷瑱聽過颔首,當前萬事盡如所料,餘下如何還待看明日風波。此後轉念一想,又思及皇後,擔憂她于此間聞訊傷神,着實放心不下,因而雖已夜深,仍決意往那冷宮行上一趟。
行走間稍有走神,往前數步恍然頓足,望着足下通往鳳儀殿之路,心中無比沉郁,在月下默立片刻才換道向着冷宮徒步去了。
彼時燈已闌珊,所過之處各宮各殿皆光影晦朔,阒靜空餘蟲鳴,而愈近冷宮,愈顯幽僻寂寥。
平懷瑱延着落寞宮牆取道前行,漸漸的将那獨立于荒涼之中的一殿入目,再行近些便能望見寝殿廊下的兩盞單薄夜燈,與暗不透光的幾扇窗棂。
皇後已梳洗入睡,平懷瑱暗想自己所憂多餘,心下松懈幾分,不禁放緩腳步,欲近前在外瞧上一眼便走。
廊裏守夜宮人共有一雙,一為尋常宮婢,一為李清珏安排進宮僞作宮人的吳陽成。兩人遠遠見他來此,各自行禮問安,平懷瑱擡手低道“免禮”,再向吳陽成問道:“皇後今日可好?”
“回太子話,皇後娘娘今日精神尚佳,不過晚些時候聽聞皇上抱恙,倍感焦慮,方才睡下不久。”
平懷瑱聞言蹙眉,想皇後既已聽說養心殿之事,必不能睡得安穩。正想着,果聽殿內傳來皇後輕喚,是聽着了廊裏話聲,知他來到此處。
“母後,兒臣在。”平懷瑱遙相應聲,轉身欲推門入殿,見室內竟無棉春前來啓門相迎,頗為疑惑,“棉春此在何處?”
吳陽成回他:“在殿內服侍,皇後歇下便未見她出來。”
平懷瑱颔首,親自将門推開,伴着陳舊木門之聲擡眼,似有一道陰影晃在眼前。
下一瞬,只聽身後宮婢捂眼尖叫,蔣常颠了半步,喉嚨裏愣是沒發出聲來。
月光灑入室內,平懷瑱逐将雙眸斂緊,抑下滿心震撼,盯着梁下缢在白绫之上的那道瘦削身影,久久不作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