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殿外何故喧嘩,棉春,”內室間隔簾傳出皇後輕喚,“太子來了,棉春,快扶本宮起來。”

平懷瑱緊了緊拳,不再望那梁上屍身,邁步入殿疾向簾內趕去。

不多時便有溫和未起波瀾之聲體貼哄道:“母後慢些,棉春不在這殿裏。”

皇後半睜着無神雙眼,凝眉生惑:“方還在的。”

“是,方才離去,道是家人抱病在榻,想見她一見。棉春不敢擾您歇息,便來求了兒臣。”平懷瑱順口搪塞,只求将她好生瞞過,歉疚道,“兒臣自作主張允她離宮,教母後身邊又缺了人來照顧。”

“這地方不缺人伺候,太子允她離宮乃是善舉。”皇後不忍他自責,忙把這話應下,執手予他寬慰。平懷瑱不作答複,颔首反将她清瘦手掌握了片刻,仔細放進被裏。

簾外蔣常默聽了幾句,如鼓心跳漸也緩了下來,回首一探,見吳陽成已制着那受驚宮婢匿入殿中,随步緊攏了兩扇高門。

蔣常在這暗夜裏被他如炬目光盯了盯,一恍回神,忙上前替他将那宮婢捂着嘴,由他空出手來獨自近前,去把棉春僵直身軀抱落地面。宮婢眼睜睜看了半途,似被棉春不瞑雙目狠狠瞪着,吓得雙眼一合滾下淚水,口裏卻再也叫不出聲來。

寥寥一重紗帳,外如地獄百鬼穿行詭谲靜默,內是人間慈母孝子和聲細語。

皇後猶不知實情,更不知話裏棉春早已冷了身子,就近在咫尺之外。太子所言她無一不信,确當棉春求情出宮去了,這兩日間起居衣食皆為之照顧,比不得雁彤周到,卻不難瞧出一片赤誠,不由微微惋惜:“棉春是個心細的。”

平懷瑱心頭漫起一陣酸,憶及當初權傾後宮的鳳儀殿,滿殿上下沒誰能比得雁彤體貼,僅此一人足矣。

哪像如今,同棉春這般心細的一時竟也難求。

他喉裏澀澀發堵,緩了片刻勉力令出口之聲含笑道:“兒臣再給您物色。”

皇後險些張口推拒,話至嘴邊卻又半字不道,淺笑颔首應了。她知身邊的确需人看顧,與其逞強,不如就依太子所願,以免教他時時憂心,罷了,和悅面色再度轉愁,憂思忡忡了起來。

“近來不太平,聽聞前堂刑部日前才沒了一位大臣。”

平懷瑱一聽便知她話裏帶有疑問,顧及外殿有人,不可答得太過明白,于是靠近些許低沉委婉道:“兒臣也吃了一驚。”

此話既出,皇後即知此事與他無幹。

然而道是無幹亦有幹,行兇者是為憐華,其因又牽動着百餘死侍的存亡安危,平懷瑱雖事先不知情,事後卻不能撇得一幹二淨。是故眼下這般寥寥帶過,只是為了安皇後之心,他已非少年,至如今已不願皇後再為他勞神費力,鳳儀殿為太子承罪洗冤,當是他最後一回被皇後護在羽下。

“你父皇……”皇後不察他諸多感慨,終将最為關切之事問出口道,“你父皇今日,身子愈不見好了?”

平懷瑱仍不與她實說:“太醫們哪敢怠慢,母後莫要太過傷神。”

“你這般說,皇上便是……”皇後認命笑了笑,伏在被中之手未多猶豫再度探出,摸索着尋到平懷瑱近在一旁的手臂,稍稍使力引他湊耳至唇邊,以極輕氣音囑道,“你是太子,儲位多年未改,在皇上心中便再不會改了。母後能揣得此理,他人當能同樣揣得,這最後幾步定是萬難萬險,非謹慎無比不得自保。瑱兒你可懂得?”

一時竟喚起昵稱。

平懷瑱斂眉聆着,至此才倏然明白過來,原來皇後所憂根本不是皇上康健與否,而是吊着一顆心看他這兒子踩上了最後一階高聳危臺。

成,則立天地;敗,則墜深淵。

皆無後路。

“孩兒懂。”于是話裏也不再稱臣,平懷瑱順耳把為母之囑牢記腦海,如在身骨深處刻下一章護身符文。

皇後聽得接連點頭,暫且落下整日不平之心,手指寸寸松開,試将袖上皺褶撫平。

殿外風動,吹熄廊燈一盞。

明月攏雲半遮半掩,平懷瑱放目窗外,看此夜月黑風高,寒意瘆人,半晌後收回目光,垂眸胡道:“今兒月色好,夜裏氣候于這悶悶夏日尚算涼爽,母後定能好眠。”說着一邊扶她躺下。

皇後彎唇合眼,與他簡略談罷,安然入睡。

平懷瑱默在榻畔護着,耳裏盈着草木深處的成片蟬鳴,愈聽愈覺靜。

不知過了多久,皇後沉沉睡去,他亦起身離開,輕緩挑簾不驚聲響,過外殿時雙足頓在久候的三人旁。

守夜宮婢面帶幹涸淚痕,立時膝彎發軟朝他跪下,平懷瑱看也不看,且向吳陽成低道:“弄幹淨。”

吳陽成會得其意,知他所指是為棉春屍身,可那宮婢胡思亂想,以為此話是要将她滅口,慌得開口讨饒,僅逸出半字便被蔣常牢牢蒙住嘴。平懷瑱回首怒視,蔣常心裏捏了把汗,待太子壓下火氣轉身行出,這才制着宮婢急急跟出殿去。

半途之中身後沒了足音,平懷瑱獨回旭安殿,未允人掌燈,于暗夜裏無言坐着。約莫一炷香的時辰過去,殿外傳來腳步聲,他擡眼等着蔣常碎步行至身前,向他交代後話。

“太子,那宮婢叮囑仔細了,今夜之事絕不會道出半個字去。”

“如此最好,”平懷瑱輕揉眉心,“莫忘了時時點着她,想要全身而退切記管好那張嘴,若是機靈,少不得她的好處。”

“嗻,奴才說了,太子寬容,只要她懂事便能好好兒過活,來日晉升一等宮女都不在話下。”

平懷瑱聽他複述甚感滿意,此事就此揭過,繼而吩咐道:“還有二事,你明日起身再辦。”

蔣常躬身颔首:“太子且吩咐着。”

“查清棉春死因,行事萬勿張揚,教吳陽成也莫留痕跡。”

“奴才遵命,定仔細查明。”蔣常逐字記下,再問,“太子,另一事是?”

平懷瑱想了想,仿佛仍有徘徊,少頃,還是抛下顧慮同他講了:“去掖庭宮探探。”

蔣常一愣,旋即低眉:“嗻。”

此夜甚長。

翌日天泛魚白,不過睡了個多時辰的蔣常便勤懇爬起了身,念着太子吩咐繞行少人宮巷往掖庭一去。

偌大一圍皇城裏頭,除卻膳房重地,獨屬這苦累地兒醒得最早。蔣常身為宮裏老人,自然曉得困在掖庭的多是些犯事罰來的戴罪奴才,說得好聽點兒那是主子恩赦免了死罪,但誰又不知進了此地反倒折磨受盡,生不如死。

過去絕不曾有人想過,皇後身邊的雁彤姑娘有朝一日也會落得這般下場。

掖庭宮一早便盈滿各色雜音,隐約夾雜着管事太監嗓音尖銳的羞辱斥罵,将那些個憊懶之人訓得狗血淋頭。蔣常遠遠聽着此聲已覺憐憫,行近後望着滿庭鬓發散亂面沉無光的早衰宮人才更是心憂。他舉目尋了一圈,沒瞧見雁彤身影,倒教管事的瞧見了他,一張兇惡面容當即堆滿谄笑,殷勤迎上前來。

“喲,這不是蔣公公麽!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蔣常不是宮裏年歲資歷最深的,但跟了太子這麽些年,說來地位就比皇帝跟前的大太監低了些許,旁的奴才見他都得恭恭敬敬地給上面子。這道理他懂,可居安思危之理他更懂,因而從不在人前擺那架子,逢人笑臉迎他,也都禮尚往來,笑臉送回。

此時盯着眼前極近讨好的這位,蔣常想也不想地順眉露笑道:“煩公公認得我。”

眼前太監得他客氣相待,受寵若驚:“蔣公公這話道的……您可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宮裏頭幾人不認得?”語罷掩口一陣笑。

蔣常随他笑兩聲,時候合适拉人行遠數步,側身以背向着人多之處,借袖擺寬大将一錠銀子遞他掌心。這太監摸出銀錠形狀,霎時一驚,佯作推辭,又被他裹着掌往回一推:“公公應得的,哪有求人辦事的不給人辛苦錢,您說是不是?”

太監聽罷忙喜笑着颔首,順水推舟地收下銀兩,嘴裏還吐着阿谀話:“蔣公公有何事交代,小的哪敢怠慢了去!”

蔣常也不計較這把虛情假意,見他收了銀子,直将來意道出:“不瞞公公,我今來此是想見個人,只一面即可,勞公公安排。”

太監隐約猜着幾分,故意同他裝糊塗:“蔣公公要見哪個,小的立即安排妥帖。”

“雁彤姑娘。”

蔣常但管開門見山,太監亦圓滑得恰到好處,未裹銀子那手一敲腦門擺出恍悟神色。

“蔣公公且往偏院候着,小的這便給您尋來。”

“有勞公公了,”眼前人擡步便去,蔣常唇邊勾出深深笑容,忽又将他喚住。“敢問公公貴姓?”

那人一頓,答得小心翼翼:“鄙姓陳。”

“陳公公,”煦陽緩升,背光打來,驟将那唇角笑意映得清冷,“我定牢記心中。”

太監陡然打了個寒顫,一滴冷汗自後頸滾落,下一刻回過神來,面上少了幾分谄意,多了幾分恭敬畏懼,唯唯應着去了。

蔣常松了滿面神情,轉身行往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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