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不多時,從前分外熟悉之人便出現在眼中,蔣常一早未能認出,直到雁彤自院口越漸近了,才難以置信般露出詫異之色,霎時間心中百味陳雜,禁不住酸了眼眶。
過往雖是奴才,卻是皇後身邊備受優待的一等宮女,衣食住行比之其他宮人從不會差了分毫,只留人豔羨的份。而眼下這位,神容枯槁無狀,面頰瘦了半圈,就連鬓發也是倉促打整,如何會是雁彤?
若非眼底所餘那份不願示弱的淺淺倔意,蔣常絕不肯信。
“雁彤姑娘,”蔣常聲啞,手指頭顫了顫,按說兩人年歲若放到民間,他便是喚聲“嬸”也不為過,可在宮中雁彤至今未嫁,教他身為後輩實也唐突冒犯不得,只得抑着心酸守禮問道,“太子囑我來瞧瞧您,您……在這地兒還好着麽?”
這明知故問之話引出雁彤倏然一笑,亦不從心答他:“好。”
蔣常聞此清淡一字,滿面難過再掩不住,窘迫垂首,此間目光掃過她垂在身側的一雙手掌。那手布着道道傷口,在這時節絕非凍裂所致,而是浣洗粗衣時在水中泡得久了,輕易便被刺手衣料給割出痕跡。
他張了張口沒再顧着禮節,上前半步攥着手腕擡起細看,眸裏怒氣浮了起來:“掖庭宮的管事便這般待您?太子曾派人囑過,要多加照顧着您,就顧成這樣麽!”
雁彤如常面貌為之破裂,呆了一呆從他使力掌中将腕掙脫退後,喉嚨滾了又滾,好容易重歸平靜,垂眸勸道:“蔣公公莫要動氣,總歸是情理中的事。”
“情理中?這些個人就一點兒不把太子爺放在眼裏,不把皇後娘娘放在眼裏?”
“自是放的,”雁彤苦笑擺首,擡眼釋然看着他,一語道破,“只是宮裏主子那樣多,有人護我保我,自也有人恨我害我。那掌事的何嘗與我們不同,終究不過一介奴才,哪知該聽誰,不該聽誰?我能同旁人幹着同等活兒,不多受欺淩,已算是他照顧了。”
蔣常啞口無言。
雁彤朝他揖身一拜:“蔣公公費心了,還請蔣公公切勿将今日所見告訴皇後娘娘。娘娘身弱,經不起神傷,也教太子莫多牽念。”
“可您……”
“如今太子更有要事在身,娘娘盼了多年,公公亦是明白人。”
蔣常遭她噎了回去,說不出半個“不”字來,沉重點了點頭。
雁彤總算放下心,笑與他施禮離去。他在原地望着,趕在兩步後往前追了追,低道最後半句:“您保重,皇後娘娘也盼着您回去。”
雁彤腳跟微頓,眉心微不可查地擰出一抹哀痛,旋即幹淨拂盡,颔首答應一聲。
蔣常心中頗覺動蕩,久久難以平息,目送她行出偏院,片刻後垂眼瞧着足下濃草,深知夏前冬長,但不知這在夏猶冬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
好似冷了許久了。
他嘆息擡眼,抹掉掌心涼汗。
離開前,蔣常再去見了掖庭宮陳公公一面,多塞了兩錠銀,恩威并濟,直教人拿得腿肚子打顫,好令心裏有所期,盼着如此能讓雁彤好過一些,事到如今也只好這樣尋求安慰。
一通奔波下來,待出掖庭宮時還不過當日之卯。
天方初明,旭安殿裏平懷瑱起了身,未如平日般瞧見蔣常身影,料他是記着吩咐出外忙活去了,于是也不待他,更未攜旁人,獨往養心殿而去。
自皇上抱病休養,早朝多有不至,太子代為批折已成常态。而昨日皇上龍體愈病,平懷瑱愈加不可懈怠,侍奉之餘不落國事,夜裏歸去得越發遲晚。
這般整日地忙碌,離殿時已至深夜,漫天寒星。
來時初明,去時久暗,平懷瑱莫名失神,仰頭對月,一步一步徐徐踏階而下。行了沒兩步,身旁忽有一人靠近扶他,他轉頭看去,見是蔣常,許是白日時候便跟來了殿外守着。
“太子當心足下。”蔣常低聲關切,只怕他顧着擡頭一腳踏了空,仔細扶着到了平地才收手退卻半尺。
平懷瑱與他行遠數步,周遭無人時問出兩字:“如何?”
“雁彤尚好,太子安心。”蔣常念着雁彤的話,狠心不道實情,罷了又怕平懷瑱覺出端倪,忙牽走他的心思,趁光影晦暗從襟裏摸出一紙信來。
平懷瑱果不追問,凝眉接過收回袖裏,回殿後近燈燭将之展閱,漸漸地怒從心起,狠将脆弱宣紙揉作一團,投入燭籠火中。
舉止就在眨眼之間,蔣常再是機敏也不及撈出信來,急得在旁瞪眼:“太子,這信……”
這信他自是瞧過的,字句所述,無一不是宜妃罪狀,與棉春死因。
過去千罪萬罪皆可罷,最不該是皇後一朝失勢落冷宮,宜妃仍死咬着不依不饒,妄圖借此時機落井下石,唆使棉春暗害正宮。棉春從不是大義護主之人,貪生怕死,唯利是圖,可如今也算看得明白,知左右不過死路一條,又怎敢蠢至得罪太子,教家人再無活路可尋。
她是到山窮水盡時,萬般無奈,含怨自缢,攜一身凄慘懸于梁下;是恨宜妃亦恨皇後,恨宮裏權屬紛争不把奴才當人看,生生拿她作祭。
平懷瑱手掌扶籠,指尖被偶起火星燎得生疼,攥破碎金飄絮的一圍籠紙。
蔣常顧不得那化作灰沫的信紙,忙将他手托離火點子,思及清晨時候探尋棉春住處,幾乎未費功夫便在枕下找到這篇滿載血淚的遺書,忽于此刻間靈光驟現,隐隐懂了平懷瑱焚信之舉。
是那丫頭太傻了……
棉春以為一死可令宜妃倒臺,卻忘了在這節骨眼上,宮裏早沒了半寸安生。皇上龍體不虞,皇後身弱勢頹,該由誰來治宜妃,又如何治她?
這信,不過一紙廢書而已。
至于平懷瑱,當有一日得以治她時,區區一信便作多餘了。
蔣常暗自思透,想也不必多話,半聲不吭地換了籠盞罩子,清掃臺裏餘燼……
棉春之死,終未驚出半寸漣漪,舉宮上下除卻當夜目睹者,甚無人知曉她已身死,就連宜妃許也只能揣測一二。
漸漸地宮人忘了此名,各殿晝夜如舊,唯冷宮稍有不同。
太子令吳陽成與江良骥二人交相護于殿內,夜不閉目,僅隔一簾确保皇後萬全。
後宮安寧表象之下暗流洶湧,前堂則更是不平。
武陽侯兵馬明調,引軍兩千至京郊營中大肆操練,将逢秋來正宜演兵,除卻兩千精銳,大軍仍穩駐境南風雨不動,令朝中無人可挑出弊病。
而其黨日肥,同流諸将雖未各個借由歸京,然皆不動聲色挪身千裏,漸于京外暗羅密網。
風雨欲來,夏漸無蹤。
平懷瑱添了一重衣,玉骨山河扇依舊不離腰身,每日裏待在養心殿的時辰多過旭安殿,各家皇子早拿他當作他朝真龍,倘打了照面,兄弟之禮不免遜于謙恭之儀。
此間便連六皇子平懷颢亦不例外,斂了浮躁氣,不再似從前一樣既恨又羨地偷瞥他腰間扇子,總目不斜視地望他一笑,繼而垂首問候。
情義真真假假,平懷瑱自能分辨,彎唇回敬不予只字,話不投機半句嫌多。
回回如此,這日相逢平懷颢卻叫住了他,平懷瑱回首對上其目,聽他皮笑肉不笑道:“自皇後搬去冷宮,弟弟久未得緣請安,不知皇後近來安好?”
“好是不好,親眼見了便知,皇後所居是為冷宮,而非佛寺,去一趟哪需得‘緣’?不過是弟弟太忙了。”平懷瑱不留情面,當着一衆宮人将他好一頓嘲諷,親眼看着他因口舌笨拙失了下風,施施然又道,“不在這宮裏的,見一面才需緣分,不知久居璃崇的劉大人可好?想來也是多年未見了。”
平懷颢變了臉色,目裏寒意一時不擋。
平懷瑱看得嗤笑出聲,意味深長:“何時劉大人歸京,定知會一聲,本太子親自相迎。”
兩人所拒不過三尺之遙,周遭煞人氣勢已刺得衆宮人垂首默默,大氣不敢出。
良久,才見平懷颢松了牙根,緩笑半聲,其後又是放肆兩聲,大笑罷向他一禮,轉身拾道離去。
平懷瑱收回目光,手中扇慢展慢合,覺平懷颢沒了少年時那份懦弱,更覺時至今日已令他積怒頗深,快是時候了。
當夜落了一場秋雨,是經夏時少不見的滴滴棉針,簌簌灑落地上。
旭安殿明燈未熄,平懷瑱執筆近案,點墨書信。
秋風過窗而入,吹涼脖頸,他轉頭望了一望,暫将手中細毫擱下,行近攏窗,随窗欄輕響聲似聽着了旁的細微動靜。
蔣常方被遣退不久,寝殿內室素無人近身侍奉,平懷瑱心神凜然,萬分戒備地轉回身去,這一望竟将熟悉眉眼入目,不由怔愣片刻。
李清珏近前兩步,手執薄衫為他披覆在肩,一身常服白得炫目,聲輕如雨道:“冷了尚還記得關窗,可曾記得添衣?”
平懷瑱松懈筋骨,任他雙手貼在襟前理了一陣,緩緩握着吻到唇邊,語氣裏盡是無奈:“你近來每每入宮尋我,都不提早與我說了,還如此不加遮掩。”
手指溫溫熱熱地為之親昵,李清珏未急作答,側首将殿裏物什望了半圈,視線漸漸轉到頂上,覺漸改陳設之中,梁柱最是舊貌。好一會兒過去,他将雙眼落回平懷瑱眉間,搖頭回道:“多少年前,我這般來見你,多少年後,我也這般來見你。”
話未盡,便被緊緊擁到懷中。
平懷瑱低聲道“好”,一遍一遍不厭其煩,鼻間盈滿李清珏素淨氣息,連日以來的心煩意亂盡化霧散。
“快了,清珏,快了……”
平懷瑱越攬越緊,心中無數情愫只凝作這寥寥幾字。
然李清珏全懂,靜靜地把下颌墊在他肩上,遙望着書案,仿能瞧清紙上墨痕。
那信恰是書給他的,平懷瑱未料他會來到宮中,正将諸事借筆細細囑托。
而今築夢早不在京中,藏玉巷少了清雅一樓,京外山林人跡罕至之處卻多了數重屋。李清珏手下死侍雖離京暫匿,但無時無刻未嚴陣以待,只等一時之令,趕赴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