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那夜李清珏忽逢一夢。
桃花映水,魚游淺底,侄兒瑞寧執卷品詩,笑與他道“誠不欺我”。義兄義嫂自在閑适,倚坐小院擇菜編框,低聲說着哪家閨女好似相中瑞寧,當問個媒人求來姻緣。未幾,小屋門開,養子容夕同憐華并肩行出,擡首與他相對而視,順眉暢意。
李清珏覺此景不真,福如煦陽,暖得心子發痛。
恍惚間他側過頭去看向身邊一人,竟不是長年以來如宮牆沉寂的一襲朱袍,更無蛟龍騰飛于胸背之間,只一裳淡青布衫,儒雅似書院文人,自地拾起半朵經風帶落的脆弱花兒,拈在指頭對他笑吟:“‘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李清珏陡然攥緊了平懷瑱,震得那花一抖飄落,急切得仿佛如此形貌之人會于眨眼間消失不見。
平懷瑱只低低笑着,另一手擡起覆住腕上遲遲不見松力的清瘦手掌,問:“清珏何故不安?”
李清珏嘴唇顫着,眸光不定。
“你……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清珏所見,皆是真的。”
李清珏近前半步将他牢牢擁緊,埋首在他肩頭,恨不能融進他身骨裏,熱着眼眶呢喃往複:“你莫欺我,你莫欺我……”
平懷瑱回攬着他。
入鼻是素淡桃香,淺草露息,亦卷着靜湖水氣,與院裏農煙。
可不知不覺地這人間味卻變了,漸有熟悉熏香打散整片夢境,李清珏隐約嗅得宮牆厚重窒悶的潮濕與皇城終年不驅的黴腐,股股堵得他眉頭緊蹙,眼睑驟跳不停。
直到片刻後吻落眉心。
李清珏緊捏的手指寸寸松開,伴着雙眼緩睜,在月影朦胧裏瞧清了平懷瑱,玉冠暫解而貴氣不減,絕非那青衫布衣拈花吟詩的凡夫俗子。
李清珏閉上眼,再睜開時已無奢求,終不比夢中坦率。
“做噩夢了?”
暗夜裏傳來體貼問詢,李清珏搖頭,向平懷瑱靠近些道:“夢是好的。”
平懷瑱似信非信,将他圈在臂裏再哄着睡了。
戶外尚值月中天,寒星微弱,秋意染雲。
兩人相擁睡去,平懷瑱再度轉醒,衾被涼了一半,枕邊人已不在宮中,禁不住心下一陣悵然,半睜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懷抱,一動未動,忘了時辰幾何。
有宮人推門入殿候在兩重簾外,獨一人躬身行入,近在床帳外輕喚道:“太子,該起了。”
平懷瑱聽着蔣常之聲點點回神,于那片刻間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頭疼欲裂地坐起身子,探手将簾帳用力揮開。
蔣常心裏“咯噔”作響,察覺太子今日情緒不佳,忙把晃動簾子一把接住,手腳利落地束在欄柱一頭,俯身替他穿鞋時故意說起好事來:“太子,奴才一早聽聞,今晨宮裏遞進了帖子,是承遠王府來的,王妃巳時進宮探望皇後娘娘。”
道話間擡眸探着神色,見平懷瑱舒展眉頭怡然少許,果将脾氣斂了幾分。
“那你待會兒便去皇後跟前候着,我朝後即至。”
“嗻。”蔣常應下,鞋履已理妥,扶平懷瑱站起身來。
簾外宮婢随即等着吩咐呈清水溫茶入內,熟稔靈巧地一番伺候。平懷瑱心不在焉地由之更衣弄發,匆匆品下熱茶一杯,早膳不用便踏出門去。
秋來晨陽已不比夏時露得快,薄霜如紗輕攏萬物,氲出初來的一重寒氣。然而平懷瑱卻在疾步間生出些熱,到乾清殿前受了幾絲兒穿廊涼風才散去額上汗珠。
身後長階正有大臣陸續趕來,他居高臨下回首俯瞰,爾後轉頭正身,往前邁入大殿裏。
逢朝時平懷瑱鮮少到得這般早,彼時殿裏人未及三成,稀疏零落,頗顯冷清。不過就在片刻之間,諸臣便自階外逐漸到齊了,而一方殿堂比先前更靜,私有交情者亦都止住低聲竊語,正容斂眉,行回己位。
少頃,漫殿響起了悠長一聲鐘鳴,于高梁金頂下回環震蕩,愈落愈沉。
肅穆之中,天子未及臨朝,整一殿內無人敢生疑問,如故各個持笏弓背,将黑壓壓一片帽頂齊齊向着龍座。
時如凝冰,經久,才聽殿後傳來太監唱聲,伴幾嗓沉悶低咳落入衆人耳。
宏宣帝身不如從前挺拔,被王公公徐步攙至高階,不過曲腰一坐的舉動也好似歷經日月更疊之久,耗去半身力氣。王公公扶他坐罷未曾退後,反将耳湊得更近些聽他吩咐,碎碎颔首應着,随即直身揚頭,拖長嗓音明亮喚道:“皇上口谕,太子近前理政。”
平懷瑱在那頃刻間聽着了一瞬即逝的嘩然。
堂下之驚平複得太過迅猛,以至令他心有懷疑,不知方才所聞的震詫嘆聲可是出自遐想,而眼下萦繞此間的恭謹與靜默确是格外真切。他心中亦非無驚,宏宣帝此前不曾提點半字,驟于朝中當着文武百官之面将他推近高座,無疑是一烈招。
一迫太子之勇,二焚貪者之懼。
此招之下平懷瑱必得勇了,且願勇,亦善勇。
他斂盡眸底詫色,脊背挺挺,凝眉朝着皇權所在之處穩步行去,一階,兩階,至第三階而止。宏宣帝手指動了動,他足下一頓又再近前三階,步伐實而不虛。
在座諸臣看似盡都俯首,然皆不漏細微地把這幕幕瞧進了心裏,各有喟嘆,百态聚于一朝。
平懷瑱站定了身子,眼裏映着漆金嵌玉的一方龍椅,抑下狂湧如海飓之心魂,轉身俯視群臣,眼底囊住天子之民,亦囊住乍破晨光的高敞殿門。
在朝多年,從未有過這般視野,今一眺目,如江山在懷。
王公公高唱“啓朝”二字,衆臣俯首跪拜,齊呼萬歲。
平懷瑱眸光漸凜,知一登高階,再不折返而下。
太子近龍座理政一事如滾鐵烙進朝臣心中,令當日宮中再無大事,私下裏都交相傳着此話,道太子儲位根深萬丈,是神仙也掘不出底了。
風聲落到宮外民間,百姓所言又有不同。
常人只求衣足飯飽阖家歡,不需真愁皇權究竟花落誰家,因而只含着一絲歲月無情的感慨意味,搖頭暗道一句“皇帝老了”,殊不知這四字最驚人心,自有幾家為之彷徨躁動。
宮裏宜妃方将後宮權柄捏到了手掌心,轉頭便遭前堂太子理政一事給蒙頭一擊,恨得摔了手邊新燎的檀紫香爐。
爐身非銅當即摔得粉碎,香粉灑落滿地,拂冬朝一宮婢使了眼色,那宮婢忙俯身跪下,徒手清掃起來,仔仔細細将香粉自碎碴中捧出。拂冬瞧得滿意,靠近宜妃為她捏肩舒緩,細聲勸着:“娘娘莫氣,何必摔這好東西呢?古楚貢香年年只得少許,從前可都是皇後的例兒,如今還不是一點不漏,全給娘娘您享用麽!”
宜妃一聲冷哼,經她順耳哄着,确乎舒坦幾許。
跪地宮婢已将地面利索打理得整潔,拂冬連她在內把室中閑人全給遣下,更低下聲道:“娘娘您瞧,您想要的,遲早都是您的,無甚例外。”
“你所言倒實,本宮所求,終不會是旁人的。”宜妃彎起了豔色唇角,執起絹帕拂去沾在指上的一抹香灰,不再急于面上,“當初皇上不肯令我協理後宮,如今我便獨理,豈不更好。”
“正是,老天爺都幫着娘娘您呢!”
宜妃掩口輕笑,得意之狀毫不掩飾,遙想冷宮中凄涼之人,心中倍感痛快,不覺便消了氣,幽幽道:“本宮暫不與他計較,不過抱進宮來的一個野種,生母算得什麽‘靜妃’,若非難産死了,區區賤民豈能封妃……本宮出身高貴,多年受寵更誕下皇兒,本宮才該是将來的太後。”
“娘娘道得極是,定能得償所願。”
“去吧,”宜妃嘴裏将太子一通折辱,教自己得了舒坦,念及最是在意的六皇子,愈想愈覺儀表非凡、才情無二,何人能比他更具天子之資,她獨在此想得心潮澎湃,又吩咐道,“去将六皇子請來,本宮同他講幾句話。”
“是,奴婢這就去。”拂冬雙手呈高接過那方染了灰燼的絹帕,讨喜笑着離去。
宜妃手裏得了閑,也不知做些什麽,索性撐頭倚榻閉目養神,雙眼一阖不見漆黑,反能瞧見一片炫目光華,那重重漾動的琉色裏一幕幕畫着他與平懷颢榮華不盡、萬人俯首之貌,教這史上濃墨重彩地刻下母子之名。
一晌過去,身前似立了一人,她睜開蘊出些睡意的眼,見愛子正俯身将她看着,與她目光相遇便笑道:“母妃原是醒着的。”
宜妃神情變得柔和,徹底從夢中醒過來了,直起些身子示意他坐到一旁,探手撫他早已不顯稚嫩的如劍眉梢,搖頭道:“你還笑得出,不見我已急作哪般模樣。”
“母妃急什麽,”平懷颢聞言正色,面上笑容逐漸褪去,眸底浮起一重忌恨,“他不過上那六階臺罷了,再不能往高處行出半步。”
宜妃最喜聽他這般志在必得地講話,可轉念想到宏宣帝身為君父諸多偏袒,心中難免堵得慌,怨憤不平道:“本宮就不明白了,皇上對那死人緣何如此情深義重,難不成就只拿那孽種一人當親兒子麽?”
“母妃慎言,”平懷颢擋住她一腔怒氣,“如今關頭已毋須逞口舌之強,終有一時我要他們親眼看看,我是如何當好這一國之君的。”
“要他們看什麽,母妃看便是,”宜妃輕易被他哄得歡喜,笑罷長舒一氣,“不過眼下境況你也瞧見了,你父皇……”話至此頓了片刻,不敬之言徘徊在唇邊,沉了沉聲才又低語道,“你父皇身染之疾怕是難得好轉,若沒了他,你奪嫡便是篡位;可若他尚在,易儲便可名正言順。”
平懷颢字句聽進心裏,陰霾颔首:“我明白。”
宜妃欣慰至極:“母妃等着。”
“母妃便好好等着,”平懷颢冷笑斂眸,拍了拍她的手掌,視線從她綴滿珠飾的發上掃過,于青絲叢中捉住一抹銀白,恍覺逝者如斯,他挪眼不提,只予她定心丸道,“母妃等着,很快,三千後宮以你為尊,舉世華寶為你而飾。”
宜妃眉眼悅色如泉傾湧,似他所諾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