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時至午時,平懷瑱才得空從養心殿出來,白日飄起微雨,蔣常料得妥帖,囑人備轎辇相迎,一路遮風避雨地送太子往皇後寝殿去。

偶有細雨尋罅刺到面上,平懷瑱探指抹盡,垂眸望着指尖上殘餘的那點霧痕,腦裏随着身子輕晃,細思方在養心殿中與宏宣帝耐人尋味的一番話。

彼時熬煮之藥汩汩沸騰,煙氣缭繞至眼前,宏宣帝嗅着藥香似連咳疾都緩了三分,眯着眸子望向飛龍金帳,瞧不出神游幾千裏,好一會兒出聲問道:“太子心中,權重,還是孝重?”

“孝重。”平懷瑱幾乎不假思索,蹙了蹙眉,疑宏宣帝不該出此一問——且不論他實感孝重,即便換作哪家皇子暗感權重,也必不當如實相告。

這般想着,怎知宏宣帝卻搖頭:“無權,孝不得孝。”

平懷瑱半晌無言,思不出半句反駁話來,皆因此話有理,尤于宮中是為實情。

萬箭之下,無權則無命,無命則無孝。

他如醍醐灌頂:“兒臣懂了。”

“朕願你是真懂。”宏宣帝點點頭,“登高之處,權者無孝是為孽,孝者無權是為悲,兩相權衡,二者皆不可缺,但權之一字,終究更勝一籌……今在朝中,朕令你近前理政,你可知其意?”

平懷瑱只言其一:“兒臣以為,父皇是要兒臣穩立根基。”

“除此之餘?”

平懷瑱略作猶豫:“此外,兒臣妄加揣測,父皇許是請君入甕,激其先行險着。”

“‘其’?”宏宣帝自不難品出他話裏深意,輕笑點出一字,随之避而不談,再問,“可還有其他?”

“兒臣愚鈍,父皇決勝千裏,所思所想非兒臣能及,是再想不出了。”除方才所言之二,平懷瑱實則還有諸多猜測,不過皆難拿捏得宜,不如閉口不講,只等着宏宣帝親相道明實情。

過不一會兒,确有答複傳來。

“你且記着今日,記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更記着幾多暢快,記清楚了,便不會輕易放下。”

平懷瑱聞言微愣,那時登階回首,權傾天下之感一霎重湧胸懷之中,恣意膨脹不可止歇。

原來除了穩儲位、激反逆,宏宣帝尚還別有用心,是早不滿他這沉如靜湖之貌,要他如饑似渴地拿這皇位。平懷瑱隐忍多年,鮮予君父最真面目,于儲君位上雖也當仁不讓,但在人前确常端着寬厚與大度,未想此狀落入宏宣帝眼裏,便是不足渴求。

“是兒臣懈怠了,”他不作辯解,順其所想稍加附和,“今于朝中登上六階臺,兒臣确感震撼,方知同一殿堂之下,為君者所見與為臣者所見是有幾多不同。”

“你是朕最得帝王之資的兒子,好好記着。”

“是,兒臣謹記。”

宏宣帝話盡合眼養神,平懷瑱俯身替他攏緊明黃錦被,其上龍身揚爪作舞……

金龍逐隐,化作混雨飄落的秋葉一片。

平懷瑱回神,轎辇平穩落地,已至冷宮。

殿外回廊上倚壁立了一位中年女子,見他來了,喜将身子站直,開傘快步迎出。

“太子千歲。”棠梨執傘匆匆拜過,近前替他擋雨。蔣常見狀揮退旁的掌傘宮人,令衆人退下候着,不再往裏跟去。

平懷瑱意外之餘心生舒暢,不料耽擱至此,王妃竟還在宮中未走,當下問出口道:“王妃尚在殿內?”

“在的,王妃仍同皇後娘娘說着話。”

“好。”平懷瑱颔首應一聲,不再多言,足下愈快。

許是啓門之聲擾着裏頭,過簾而入時,內殿二人已知他到來,各有喜色。然而不過半瞬之間,皇後面上笑意便收斂幾分,榻畔王妃起身作福,亦自眉間浮出難以言說之色。

平懷瑱直覺有異,正色行近數步先作請安,罷了故作不疑,淺笑詢道:“母後瞧來氣色甚佳,莫不是與王妃說了哪些體己話才這般愉快?”說着為她繞走鬓旁零落碎發,倏而聽她一嘆,被執住了手掌。

“本宮有話問太子。”

平懷瑱覺指骨微涼,先将那手反握暖着,再來應這分外正經之言:“母後但問無妨。”

“好,”皇後得他此言更不遲疑,直無避忌,“你且告訴本宮,棉春現在何處?”

平懷瑱霎時心下一緊,若非皇後目不能視,定已看破那眸裏異樣,他稍一停頓應道:“母後糊塗了,棉春早前不是出宮探親了麽?是兒臣允她離宮的。”

“看來太子是仍不肯實言了……”皇後擰眉輕嘆,松了他的手,“罷了,本宮也不與你繞彎子,棉春之事,本宮全都知曉。”

平懷瑱不語,回首盯了靜立簾邊的蔣常半眼,盯得蔣常渾身一激靈,無辜垂下腦袋。

“本宮眼瞎,但心是明的。”

“母後,”平懷瑱回頭歉疚,忙作寬慰,“兒臣絕無此意,将您瞞着無非是不願您徒生煩憂。”

他好言順撫,熟料皇後聽得越發懊惱,擺首止了他的話:“太子好糊塗,免一時煩憂卻致後患!”

平懷瑱不敢反駁,唯恐她氣急傷身,待她緩了片刻才低聲溫和地問:“是兒臣錯了,但不知母後從何得知此事?”

皇後仍在氣裏,偏過頭去:“你且問問王妃。”

“是,母後莫怪兒臣了。”平懷瑱應着,一邊側身示意蔣常斟來熱茶,轉而望向王妃,眸裏盡含無奈。

承遠王妃與他四目一對,亦是莫可奈何,搖頭輕道:“今晨入宮,妾身伴皇後出殿閑走,在北院一隅瞧見一名宮婢,正同一棵樹講着話……”

平懷瑱隐約猜着事由,不待王妃語盡,又聽皇後微愠道:“你當本宮如何知曉此事?當夜你好心饒過那名宮婢,怎知她憋不住心裏話,竟荒唐到要把棉春之事說給一棵樹聽!倘若今日撞破者換作旁人,不知又當生何變故……太子,你如今是萬不可再歷險阻了!”

平懷瑱百味難辨,眼底卷過一陣懊惱,覺皇後所慮無一不占理,那宮婢既管不住生在面上的一張嘴,便終有一日會将此事洩露出去。今次不過屬他僥幸,知情者恰是與他最親之人,但倘若洩密者再經縱容……

思及此忽而一怔,他心下分明已有斷定,但仍明知故問道:“母後,那宮婢現下如何?”

“還當如何?”皇後沉嘆擺首,好容易緩下心緒,苦口婆心勸道,“母後已替你了了後顧之憂,不過太子當需牢牢記着,往後諸事,多得靠你自己……欲為君者,不可不仁,亦絕不可仁!”

平懷瑱苦笑颔首:“母後教訓的是,兒臣記下了。”

所聞千萬,不過一念,便是皇後所期之新君,是既要重情知意,又能殺伐果決,善惡相生,似佛似魔。平懷瑱已懂了,因皇後自己是這般為人,便也望他能這般作人,且看得分明無比,料他為君必得如此。

可平懷瑱實感萬難。

若無何家血冤,興許他還能做半個殘戾之人,但事至當前他早已難改慈悲了。

三十載有餘,他身邊長有李清珏,從初時純純笑貌至如今郁郁不歡,無時無刻不在錐心刺骨地驚着他,令他不敢冤清白,不得害無辜。

是以棉春雖為宜妃之人,他亦因其受迫而留其一命;無辜宮人目睹棉春自缢,他從始至終更未打算将其滅口,做得幹淨。

平懷瑱慣了多年,在眼下這變天之際為皇後切切教訓,字裏行間看似溫和,實則無一字不是在斥他勸他,教他摒棄悲憫,為權嗜血。

恍然間又感可笑,想這短短半日浮光裏,前經皇帝所點,要他噬權,後聞皇後所期,要他心狠。

而他狠,不算狠;戾,不夠戾;貪,不足貪。

此非帝王,此乃凡人。

為君,果是要把他拆骨去皮,化作無魂人。

殿外雨聲轉輕,平懷瑱擡眼向窗掃過一眼,回眸時正見那生了皺紋的手掌緩緩試探着尋近面旁。他垂眉低首,靠前數寸,令那手觸到耳畔。

皇後終歸消了氣,順發往他冠頂撫去,細膩摩挲着其上龍身的根根傲骨,冰涼白玉慰藉下一心焦躁。

“此乃幼龍,爪生四趾,”她顫唇嗫嚅,此八字之後周而複始地咬着後話,“本宮等着,本宮等着……”

承遠王妃眼裏頓含酸淚,斂首遮掩,所思與皇後相似,然又不同。若能由她,她只願平懷瑱如平溪崖自在快活,不曾做這太子;可既由不得她,平懷瑱便實無退路,非得一往無前了……

半垂簾帳籠罩住王妃的滿腔欲言又止,令一室沉沉悶悶,唯皇後碎語在耳,其情字字不同。

過午時秋雨消停,平懷瑱與王妃一道離殿後不得相送,至辇旁望她背影沿宮巷遠去。

身後蔣常遲遲不見從殿裏出來,平懷瑱倒也耐性,知他是被皇後留下,無非交代盡忠之道,教他做太子之手之眼,逢太子心軟時推上一把,直到推至宮巅為龍。

然此途如刀山火海,豈乏人推,何需人推呢。

落葉凝珠,平懷瑱望着雨後初晴的一幕宮景,似思緒盈腹,又似滿心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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