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太醫院三替宏宣帝更了藥方,一劑烈過一劑,仍換不來龍體康複。宮中人目睹此情不敢妄言,私下裏各有所思,多想着國之大喪興許近了,孰非肉胎,誰又沒這一天兒呢。
李清珏手下有探來報,武陽侯近郊營中兩千精銳按兵窺視,同流臨京軍馬連夜疾行,複在暗中迫來百裏。情報連日傳遞往來,平懷瑱風雨不動,只在心底慎重權衡一番,罷了以寥寥筆墨相回,輕薄箋紙上不過潦草二字——“入宮”。
李清珏雙眼凝在筆未頗為浮躁的一尾之上,好一陣子挪開眼去,焚信出屋,靜立無人山野,放目林間。
山中秋色甚重,京城難比,一花一葉盡在述着臨近早冬的一方寒意,薄霜淺覆其上,望着望着便令人目光迷離,似瞧見了漫山瑩白冬雪,與腦裏舊景重疊相合。
似是多年前入閑山之時了……李清珏斂眸思了許久,才知這似曾相識之感自何而來。
那時他與太子比肩同往,傲然少年,仿視天地如無物,然也正是那一度入山,才令他二人初次鮮血淋漓地目睹了何為人心毒辣。
焦黑屍身如在眼前,李清珏不堪回首,合眸往後退了一步,被人抵着肩背扶住身子。他回過頭去,見容夕不知何時來到身旁,指上捏着焚燒的信箋一角,兩字皆不成形,殘留筆畫隐能辨清原本所書。
容夕看了看他,再垂眼看看紙角,問得幾近不含疑思:“該去了罷?”
李清珏颔首,旋即見他捏碎餘紙,徹底毀了痕跡,那一時分不清作何感想,驟将他手臂攥住囑道:“你不必去,你與憐華不必入宮。”
容夕難得低笑出聲來,斜眉望他,目光并無嘲諷,而滿是聽之任之的兩淵頹然認命,緩作擺首:“事到如今,怎可再改初衷呢?”
李清珏眉心一抖,松了掌上力。
容夕複而轉身往前,整一片孤林又只餘他一人。
當夜人去山空,如京中築夢樓寂,百餘死侍來去無痕。
宮中旭安殿燈燭遲遲未熄,太子玉冠已卸,朱袍仍着于身外,伴着覆牆的一道躬身虛影久立書案之後,提筆勾點着一卷細致無疏的宮貌圖。
皇城裏外牆垣三重,外廣門足七道,內宮門十二扇,加之一殿一巷,盡布圖中。旁有名錄一冊,刑部中人無一不收錄在冊,武陽侯一流諸将更予着重,其外亦不乏高閣官僚之名寧濫毋缺地盡數列下,逐一點對。
此一番宮變看似暫且無兆,實則早已箭在弦上,兩相皆為不得不發,且不容錯。平懷瑱拎得清,欲知己知彼,便得揣度敵心,對症下藥。
戶外刮起一陣狂風,聽廊裏“砰咚”一響,再有人跌了一跤,他暫行頓筆,慢将眼皮擡起望向垂簾,片刻後見蔣常足下無聲地行了進來。
“太子。”蔣常先作一拜,罷了近前數步,附耳低語,“近郊了,怕就在明夜。”
所言倒與預計無差,平懷瑱點了點頭,落眼往他膝擺上不甚明顯的一團灰道:“摔了?”
蔣常赧顏:“方才起了怪風,把廊裏燈籠帶落一盞,正巧落在奴才身上,這才……”話未盡倏而變了臉,蔣常險些咬到舌頭,掌嘴往後一退,俯首跪下。
這時節可還說什麽“落”了的晦氣話!
他心頭為這分大意頗為生悔,室裏卻分外寧谧,半晌都不聞平懷瑱降罪予他,良久,反聽這人笑了半聲,聲平無波道:“落便落去,是時候更新換代了。”
蔣常懵懵擡首。
“換盞新籠。”
“嗻!”
平懷瑱重将視線投回案上,腦裏回響着方才廊裏動靜,又想着皇後一句“此乃幼龍,爪生四趾”,輕輕地執起朱筆,于圖紙一角随手勾勒幾道如血灼目之色,猖狂不羁似蒼龍之爪,五趾俱生。
天尚未明,太子旭安殿前門廊下的第一盞籠便易了新,飄金的籠面襯着裏頭爍爍跳動的星火,直直燃到了天光乍破。
晨來無朝,平懷瑱昨夜歇得晚,今亦起得遲些,待梳洗一整正要往養心殿去,便見蔣常領了一名侍衛入庭來,謹慎萬端地屏退了四下閑人。
平懷瑱心裏一動,盡管遙遙望去瞧不清面貌,但腦海裏已能認出來人,于是退回殿內待其步步行近。
李清珏入殿卸胄,身後蔣常止于外間親身攏上殿門。
冬陽随門隙絲絲兒斂退,平懷瑱上前執起他手,掌心冰涼,直将那手往懷裏揣,嘴裏倒再說不出一字關切話來,好似如今境況言辭皆是累贅之物,道盡萬千也比不上瞧他一眼。
李清珏由他暖着手,好一會兒後先開口道:“諸事俱已安置妥善,今日我便候在此處。”
平懷瑱颔首,心中早有話對他囑咐,聞言又将他看了許久,輕道:“倘若……”
“太子去罷。”李清珏打斷他,不肯多聽半句。
後話怎不明白,平懷瑱欲講之事,縱使被攔在半途,兩人亦都已了然于心。
倘若事敗,自有人引你離宮;倘我身死,勿念勿悲,勿囚困心牢。
李清珏覺出愠怒,覺出諷刺,更覺出左右不得的無奈與不願抽身的真情,故而誰都可以同他道這“倘若”,唯平懷瑱萬萬不可。
一剎間仿有所感,他才當真明白昨日山間容夕那聲低笑幾多複雜。
“太子去罷,”李清珏方被暖了半分的手掌複又陣陣透涼,抽離雙手離他遠了兩步,道,“此事沒有倘若。”
“好……如你所言,絕無異數。”
平懷瑱不再自擾,亦不令他忐忑,推門離殿而去。
啓門一霎煦陽打來,鎏輝自腰封燙過,照亮玉骨山河一扇,與映袍同色的珠塘寺錦囊一枚。
未幾殿門重掩,李清珏平靜胸膛猛然急跳,深喘一息,極緩地蹲**,凝視着陰冷地面上淺淺的一片門镂陰影,隔袖攥緊了腕上的三圈烏木念珠。
廊外蔣常仍舊一動不動地目送太子遠去,今不與太子随行,便留在這院裏同李清珏候着時辰游移靜走。
待到戌時宮禁,幽月初明,李清珏才重整裝束推殿門行出,如推開壓抑了漫長年月、厚重陳舊的連篇過往。
蔣常擡首望他,恍惚看見當年何家公子,谪仙般行在這重重複重重的宮牆裏頭,身前身後,明槍暗箭,竟從始至終未令他跌隕凡間。
“李大人……”
“走罷。”
蔣常躬身應下,未作多言,只顧往前引路,憑着多年熟知避過各道宮人,幾番曲折帶李清珏近至冷宮,然入院後并不往皇後所居主殿去,而繞往鮮見人煙的幽僻後殿,漸見一扇窗內透出晦澀燭火。
室外已有兩人等待,俱為李清珏手下築夢之人,向他行禮一拜,徑直推開半扇門容他邁入室裏。潮氣撲面而來,李清珏被嗆出幾聲低咳,皇後居處打整得潔淨,非得這無人看顧的一隅才真真顯露出冷宮應有之頹貌。
趙珂陽心思細膩,果如他所言,此地比宮中哪處都更加安全,今夜事雜,絕無人料到某一驟然失蹤之人會近在咫尺,遭囚皇後之畔。
那人眼口雙雙被遮掩覆住,反手就勢綁在布滿塵灰的梁柱上,似已掙得疲憊,此刻靜如涼石,只在聞聲靠近後稍微擡了擡頭,隔着漆黑眼簾尋光影試探來者方向。
李清珏愈近愈将這眼熟面容看得分明,本該杳無瓜葛之人,卻近二十載都将那醜貌深刻于他腦底,在他眼前揮出道道染血鞭痕、耳畔嘲盡惡言冷諷。
他斂眸探手,扯下此人罩眼布條,見他下意識往後一躲,驚得直眨眼皮子,畏畏縮縮的模樣,與從前殘忍狂妄之姿分外不同,令人心生好笑。
許是眼被蒙得久了,那瑟瑟視線迷離一陣才猶疑不定地轉過來,李清珏與他四目一對,憶起當年初受牢獄之災與皮肉之苦時的種種情境,刺耳話語還記得分毫不差:
“何小爺不肯說,便莫怪我這般伺候。您若有命活着,再來尋我解恨不遲。”
那時視死如歸,不想今仍茍活。
他确是有命活着了,可眼下風水倒轉,實不為解恨,只為成太子之計,不過恰能還此一報而已。
李清珏思及過往眸光漸冷,眼前人頗覺膽寒,咬牙沖他質道:“你是何人?”
“大人何需出此一問,”李清珏但作淺笑,不與他迂回,想他能自當年喽啰身份攀至如今從三品宮衛,必不會是愚鈍之輩,即便認不出自己,也當料得值此關頭緣何會身陷險境,略略點道,“大人身貴事忙,不妨多琢磨要務,莫廢了光景。”
這人聽他晦澀挑明意圖,自是悶聲裝傻,不肯答複半句,往一側垂了腦袋。
李清珏不急,料得他有這反應,好整以暇地述了起來:“外廣門七道,正南門禁軍嚴守,自外難攻,但若先破六門,自內反剿南門,則禁軍如籠中獸,插翅難飛。不知我所料與大人所知可有不謀而合之處?”
被問話人額角淌下涼汗,難以置信地擡眼瞅他,這一瞅之下莫名卷起方才忽視不察的幾分熟悉之感,雜亂思緒絲縷浮出。
李清珏不回避那道目光,亦不等他接話,只管往下又道:“兵馬臨城,兵分七道破外廣門,再化十二路襲內宮門,沿宮合圍養心殿,一舉囚龍?”
“你……”
“大人,”李清珏近前直視他眼底,一句一頓,“今有明路,你若順,便生;你若逆,便亡。國之正道,凄凄奸佞豈可改天逆命?這世上的真龍天子,從來只有一人。”
從容之言,字字驚魂。
李清珏雙瞳幽邃如狼,迫獵物無處遁形。
那人驚出滿背陰森寒意,畏懼望着他,良久,終在剎那間閃過十多年前的畫面,是一浴血少年正以這眼神睨來,虛弱而盛氣不滅地道出與李清珏今夜相似之話……
是為天行有道,儲位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