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你是……”此人心中襲來無盡恐慌,一個萬般禁忌的“何”字壓在喉口滾也滾不出。
“是這屋裏的燭火暗了。”李清珏行近陋桌,執起燈盞,桌上舊塵被留下一圈燈座印兒,光影水漾漾地照在他側臉上,将那神情映得更為明滅不定,“大人覺得我像誰,便是誰。”
被他雙眼凝緊之人大氣不敢出,驀然醒過神來,驚覺這是太子行了十來年的暗棋。六皇子早知太子身邊留有後手,傭兵自用,雖非未留應對之策,然絕然不會料到此處主骨竟是當年早該湮滅的何家後人。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我若有功,可有、可有活路?”話落見李清珏似笑非笑地與他颔首,權當得了保命符,再不作保留,只求茍且,“子、子時之末,兵臨皇城,外廣門啓乙醜,自西往北,再經東向南,內破甲子南門……”
李清珏斂眉盡記心頭。
宮深不知處忽聞夜鳥驚啼,養心殿裏宏宣帝緩緩睜開眼,辨不清方才聽着的那聲是夢是真,唯睡意是确被擾了,夜來口幹舌燥,欲喚人斟茶潤嗓時,見簾帳外仍有明亮燈燭燃在書案一側,不禁沉沉一問:“何人?”
簾外頓有平和置筆聲,伴着行近步伐體貼低應:“是兒臣。”
平懷瑱挑起半邊簾,接過眼前擡起的胳膊扶他起身,詢道:“父皇怎的醒了,可有不适?”
“茶,”宏宣帝搖頭,待他聞言斟來溫茶,飲下半杯後再将目光落回他面上,蹙眉不展道,“什麽時辰了,太子今日緣何還在殿中?”
平懷瑱意有所指:“兒臣今夜都在養心殿中。”
宏宣帝怔了片刻,眉心松了又鎖。
“朕險些忘了,是此夜。”
“是。”
“罷了。”宏宣帝苦笑,茶盞遞他手中,平懷瑱雙手接過,方遞去時尚還透着涼,經此一握已暖了不少。
殿外月黑風寂,父子二人默默不言,宏宣帝着實再難睡去,過往浮華在今夜恍覺分量頗輕,富貴榮華、滔天皇權,到頭來都抵不過最後一刻透了心的涼。
“父皇若無睡意,兒臣便與您說說話罷。”平懷瑱瞧出他面上愁容,試探着抛出半句,話入簾帳得來一聲辛酸萬千的笑。這笑是從前絕不曾聽聞過的,教他曉得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會浮出此等凡情。
“太子有何話問朕?”
宏宣帝不隐晦,平懷瑱便也不作态了,坦率言明:“事至此,兒臣不得不問,倘今夜果生是非,父皇當如何懲治亂象?”
“依律。”
不過兩字而已。
然依律不依情,于平懷瑱足矣。
宏宣帝疲乏閉上眼,似輕似重的兩字終是耗空了他殘餘心力,姑且任之。
養心殿四周靜如蒼林幽谷,可利祟鬼暗行;而數重宮牆開外更遠處,煙火驟起,是魔障明舞。
舉京死寂,萬家閉戶,皇城兵戎曝寒芒。
外廣門乙醜遭襲,粗樁如攪天之柱悶重震撞着朱色城門,其勢難收。守城宮衛逐難抗衡,門破一霎被粗柱狠狠撞退數尺,噴出染柱濁血。
攻城叛軍似洪浪傾湧而入,一時宮變驚了各道宮人,旋即,自西向北,自北向東,丙寅、丁卯、戊辰……外廣門逐一而破,軍馬合而返南,內襲甲子南門。
不過半個時辰,外廣門七道盡皆失守,守城衛中隐匿反叛,裏應外合,順暢無阻。
叛軍初嘗利勢,乘勝追擊,化十二道分襲內宮門,不知身後忽于頃刻之間,陡有數重軍馬自城外迫來,逆封外廣門,轉演一出甕中捉鼈。
荒亂中有宮人鎮定自若,沿巷穿行至冷宮,蔣常得來消息,轉向庭院深處叩響房門。
李清珏将目光從室內被捆綁之人身上移開,循門聲向外離去,留身後人虛脫出一身冷汗。
“如何?”
室外蔣常擡手扶他邁過門檻,攏門重将銅鎖扣上,近耳低道:“叛軍已往內宮門。”
“嗯,平王軍馬如何?”
“已封外廣門。”
“好。”
蔣常得他颔首,展開抱在懷裏的一團風袍為他覆上,壓不住擔憂多問一句:“李大人将計就計,眼見着叛軍已困城中,可算是妥了?”
“哪算什麽将計就計,”李清珏搖頭,“我知敵意,敵亦知我意。先前因周君玉一事,六皇子已知太子暗傭私兵,定也有所對策。縱叛軍入皇城,乃我刻意為之;想必任平王封守外廣門,亦乃六皇子刻意為之。”
蔣常被他此話一驚,再是機靈也兜頭懵了,頓生緊張:“那豈非、豈非……”
“引狼入室?”李清珏淺淺一笑,看他片刻,罩上風袍之帽擡步往前。
蔣常連腳跟着,護他一道往太子那處去,厮殺之聲尚還不至耳中,身畔盡是寧和,若非心跳難安,險些忘了是要伴着這人行去哪裏。
直到了養心殿外,李清珏才頓了頓足,擡首越過低掩的柔軟帽檐望向遠處殿內的一點燭光晦澀不明道:“非外廣門,非內宮門,而是此地。”
蔣常立在原處,順着他的視線把那一團亮盯了許久,慢慢地回過神來,好算是明了他三分意思,才知此番博弈太子與六皇子皆是行的以退為進的棋,看似一步步退讓着,卻把烽煙從宮外直逼到了這天子之殿!
戰者,勇也;謀者,詭也。
他再不敢想了,這宮裏頭不論太不太平,都向來不是任他想明白的地方。
蔣常默聲咽下後話,其旁李清珏未再往前,折道行遠,他獨在身後目送一陣,待瞧不見身影了,便向着養心殿躬身靠近,候在門廊之中,融于一衆守夜宮人,靜待夜長。
醜時未過,內宮門破。
亂聲終能隐隐綽綽地傳來深宮中,入宮兵馬勢沖天子,朝養心殿十二道分行,随即合一圍攻。
漸有宮婢覺出異常,低聲偏頭去問身側稚嫩丫頭:“你可聽着了什麽聲兒?”丫頭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擡眼,未及回她,忽被蔣常一咳壓了回去,不約垂首莫敢胡言。
蔣常收回眼,在為人不察之時懷揣憂心,望去如幕天際,看濃雲慢慢地遮了星月。
“許是要落雨。”
同一片雲下另一人正也仰頭,覺天色不虞,平增心中無數躁意。
李清珏輕拍他肩,道一句“少安毋躁”,罷了兀自眉心不解,似思着何事。
容夕偏頭看他一看:“爹爹何故不安?”
“太子手中名錄我已反複閱過多次,”李清珏直言,“六皇子可用武将俱已知悉,然而始終覺得漏了一環。”
“漏了何人何事?”
“不知,”李清珏搖頭,“許是多慮,但着實難安……六皇子當下之計勝算遜于太子,想來不該這般冒險才是,未免太過輕率了。”
“既想不出便毋須自擾,戒備便是,”容夕知他所言在理,覺六皇子确有暗手在後,否則如何敢兵行險着,不過眼下無從得知且萬事迫在眉睫,只可見招拆招,于是安撫道,“爹爹有此顧慮,我便與憐華同守殿中。”
李清珏颔首:“也好。”
不遠處一粒細碎煙火沖天起,李清珏話落凜神,轉頭與容夕四目一對。半晌後容夕轉身行去,“保重”二字入耳。
李清珏恨不能同行,兩子與平懷瑱皆在殿中,他卻仍縛于十數年前的身份而不得現身于皇帝眼前,掙紮往複,無奈捏緊雙拳抑下滿心浮躁。
耳畔風嘶愈疾,周遭寒意更甚,然當頭天色未及變動,人間萬象已生震蕩。
叛軍直闖龍潭之地,一時間宮人慌亂厲叫紛起,連片炬火照破黑暗,驚醒夜殿。
養心殿中宏宣帝緩将眼輕合,平懷瑱上前欲将床帳放下,他似有所感知,擡手作阻。如此一舉令平懷瑱只好作罷,收手退離龍榻,靜望向入室處明黃綴珠的片片垂簾,聽耳中喧嘩漸近,愈近……繼而戛然而止。
天地止一霎。
萬籁俱寂之中,有聲陡起,重重推開了養心殿門。
四下着宮人裝束者頓列隊形,如盾護于龍榻五尺開外處,以容夕憐華為首,盡是太子私兵。
叛軍止步簾外,少頃,獨一人挑簾入內,往前數步,視護衛如無物,對宏宣帝俯身行下跪禮:“兒臣叩見父皇,驚聞賊子作亂,特來護駕!”
平懷瑱沉沉一笑,全當聽了個趣話:“六弟何時學會‘賊喊捉賊’了?”
宏宣帝将眼睜開,偏過頭去,隔數人身影望着伏跪地面之人,曾承歡膝下之子正極慢地直起身來,唇邊帶着與所言之話絕然不符的一絲輕狂笑容,今與過往之貌已截然不同。
“是你。”宏宣帝聲平如水。
“是兒臣,”平懷颢直挺挺地跪着,面不改色,“父皇看清了,是兒臣來給您護駕的。”
宏宣帝未怒:“朕早該想到了。”
“父皇是早想到了,”平懷颢不同他那般話只說一半,事到如今腦中作何想口裏便作何說,句句憑心,毫不避諱地糾正他話裏錯處,“父皇若不疑膝下之子便罷,若疑,便只該疑兒臣一個。”
宏宣帝失笑出聲:“緣何?”
“緣這宮中皇子,唯兒臣可擔帝位。”
“那你便與朕說說,太子哪處不如你。”
平懷颢聞言一瞬眸露嫉恨,借此問不再當真好生作答,順勢抛出意圖,狀似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開口颠倒是非:“父皇該不會以為眼前這些都是宮裏的人罷?太子私下傭兵,将父皇囚困養心殿,以代朝政,謀權篡位,豈如兒臣之忠?只此一罪,太子便不堪當太子了。”
“老六是連罪狀都替太子備下了。”宏宣帝擺首,撐身欲起。平懷瑱近前扶他靠坐床欄,心中實非全然坦蕩,皆因殿中護衛身份他确未如實相告,傭兵一罪不算冤枉。
平懷颢見太子不置反駁,又覺今夜行事盡在掌握,不免更為大膽,狂妄谏道:“請父皇即刻拟旨,罷太子之位,将舉宮賊人收押天牢,以清帝畔。”
“罷太子之位,”宏宣帝微一擡首,仍不見情緒有恙,沉穩道,“可朕不年輕了……罷了他,誰來坐這位子?”
“自有兒臣,”平懷颢怒從心起,自能聽出宏宣帝話裏諷刺,是至此都不願傳位于他,多年不甘傾湧上頭,冷笑道,“兒臣能壓得住這宮裏反賊,便有本事能壓住天下。”
宏宣帝不再接話,沉吟片刻間倒令平懷瑱尋到了間隙,于此處适時反問道:“六弟壓得住這宮裏的,可還能壓得住宮外的?”
話音未盡已聽平懷颢恣意笑了起來,目裏戲谑地将視線從宏宣帝蒼老面上轉向他,揶揄道:“太子是寄希望于平王還是元家?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豈會放兵馬盡入皇城?所謂裏應外合,弟弟早料兄長有此安排,禮尚往來,自也留人相和。”
平懷瑱聞言并不意外,此一環尚在他與李清珏所謀之中,倘無異數,平懷颢所謂之人當不足以抗衡平王,便再探道:“你手中可用數幾,與我不該是心知肚明麽?”
“怕是太子低估了。”平懷颢從容一應,面上鎮定不似僞裝,忽令平懷瑱戒備心起,隐有不妙之感。
而此番對話除他之外,更教一人警鐘大作。容夕思及須臾前李清珏予他之言,覺環環之下仿有缺漏。
正想着,驟有人聲于殿外高呼,來報者因叛軍擋了殿門而不得入,只可伏跪階外心急如焚地揚嗓傳道:“禀太子!平王之人急報,城外忽增叛軍,不知來處!”
平懷瑱眸底浮過一絲異動,殿中那人愉悅之笑未止,自地站起了身來,陰仄仄朝這室裏抛出驚魂數字。
“不知太子可還記得一人,其名乃……”平懷颢一字輕巧一頓,“周、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