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名如驚雷震堂,便是宏宣帝也在頃刻間凝了眼,未料朝中辭世故臣,今又生于他人口中。雖平懷颢未明言,但那話中耐人尋味之意,确是暗指周君玉未死。

平懷瑱恍生一悟,險忘了周君玉入刑部之前本是武陽侯營中人,行事內斂不露鋒芒,亦有功夫在身,乃操兵之将。

護儲,奪嫡,兩道皆漫漫長長,曲曲折折。太子多年備預不虞,又怎料六皇子不懂得伏行千裏,恰如對弈行棋,一步之差可翻勝負。

原本的周君玉若僅僅只是局身營中,便似蚍蜉難以撼樹,可如今平懷颢将計就計,以他“身死”瞞天過海,于太子視線之外布下一枝教人始料不及的暗線,難說不可扭轉局勢,化弱為強。

平懷颢扶颌輕笑,自如往後退罷兩步,驟有寒光穿簾掃過,珠簾揮斷,顆顆珠飾淅瀝如雨墜地,映照着室內燈火滾落四下。簾外伏伺叛軍橫刀闖入,霎時又起兵刃破風聲,榻前護衛亦揚劍列陣,不退反進,迎刀迫去一尺。

宏宣帝面容平靜,生皺手掌卻已覆被顫抖起來,合眸壓下一席盛怒,如歷經萬年之久才沉沉斥出一句“老六”,虛态掩不住聲裏渾厚如銅鐘之勢。

平懷颢神情些微有變,旋即複又含笑,颔首應聲“父皇”,一應一答,閉了眼倒似真能瞧不見這刀光劍影。

“你現下收手,朕尚可念及父子之情,從輕發落。多念念魏氏替你誕下的嫡長子,莫教朕收了皇恩……”

“皇恩?”平懷颢忍不得打斷他的話,忽地呲目相對,隔刀劍憤恨望向龍榻,只覺萬般可笑,“父皇何曾給過幾分皇恩?亦或父皇所謂皇恩,便是将太子所餘施舍給兒臣、給諸家皇子?”

“朕素來一視同仁!”宏宣帝提了聲,氣極低咳,又勉力壓了下來,“朕,為人父,對兒女一般愛憐;為人君,對太子與皇子卻不可等同。國不容二君,朕要教太子擔得住天子之責,也要教旁的皇子堪當一世英臣良将。”

平懷颢聞言愣怔,一時口吶難以回應,仍抑不住心中不甘不平,足下步伐滞了許久,咬牙再退半步。

區區半步,終究逼出宏宣帝末了的全數失望。

平懷瑱垂眉旁聽一晌,到此不再等待,擡手勾住床柱一側沉靜高束的攏帳金繩,命道“拿下”,如水床簾随言挑落,輕飄飄擋了宏宣帝眼前的厮殺兵刃。

龍帳外飄忽燈火經刀劍斬如碎絮,戾影照射在牆,伴着間或噴灑的濁血幾抹;帳內靜谧如初,光與形皆是如舊的明黃金濤,微蕩垂簾仿佛只是被風帶起一陣細波,不染其外腥臊。

宏宣帝紋絲不動地半斂着雙目,神游不知何處去,漸漸地聽不清擾耳雜音,只憶起數十年前初化為龍,那時兄友弟恭,登基一事好似并無這般浮誇風波……想着,卻又笑了,差點兒忘了自己是如何得自欺欺人——倘若無波,他又何須在稱帝之後将同枝兄弟盡遣封地,京中一脈不留,更何須多年來教引着太子萬事籌謀,恐他輕信血脈親倫?

皇家裏頭哪來那麽多祥和太平,父子尚不可盡信,豈可論兄弟。

近廊處傳來一聲鈍響,是窗毀木裂,風嘯破入。

護衛中一人殺出一隙獨道,未得太子準允擅離養心殿,越窗疾去。

身後容夕提劍攔下血色刀鋒,口中“憐華”道不出,眼睜睜見人消失在窗外夜色裏,知他所去之處是兵馬數重與深淵萬丈,亦明白這養心殿內更是千鈞一發,便教他是追不得追,留不欲留。

殿中兩相勢均力敵,而殿外高階之下,叛軍十二枝已合零為整,齊向龍穴逼來,形态已是危機萬分。

平懷瑱眉峰緊鎖,亦将破窗望在眼裏,腦中思緒未亂,仍冷靜權衡着利弊優劣。李清珏從未坦言,以至他無從得知憐華與周君玉舊情,不過揣測憐華迫切離殿當是趕往宮外與平非卿軍馬相會,再領築夢餘人攔截今夜變數。

雖未識破六皇子暗招,但平懷瑱确有戒備——築夢私兵一分為二,分守宮內宮外,眼下難斷勝算,便該動這一步棋了。

殿外重重雜聲愈漸壓不住胸腔中擂鼓之音,“清珏”二字如霧漫在太子心頭,令他忽有一霎棄家國天下,惟願一人不染烽火,平安順遂。

平旦将至,遠空天外裂出一片似紅非紅的亮色。

一支騎兵踏馬疾馳,為首引軍之人铠胄覆面,生冷盔下驀地眉心蹙攏,神色于不為人知處陡然驚變,勒缰繩止馬。身後數十戰馬蹄下騰起塵埃,而身前官道之央已有兵馬相待,列前一人于夜色中遙遙望來,似能透過鐵面将他盯得無處遁形。

“憐華……”

時如凝冰不洩,草木無聲。

周君玉緊了緊手中長槍,再下一瞬,又風湧雲動,殺聲震天響……

晨陽乍出第一縷黎明濃重之色,烏雲終夜不散,而那該落的濁雨不堪重負自天而降時,竟成了冰冰涼涼的片雪。

今冬的初雪性急,踩着秋末來赴了皇家親唱的這出宮變。

養心殿外軍報頻至,不知何時傳來一訊,道叛軍阻于城外不得入。其後一訊接連一訊,再道有隐軍自皇城四方湧來,與內側平王軍馬相應,武陽侯一流委困其中,掙脫無路。

蔣常聞訊之際心中生出悲涼一喜,知時機已來,雙唇顫抖着邁過幾道屍身,至階前朝天一跪,仰頭高呼:“冬雪早至,青天難容……今有逆天而行者,欲弑真龍,謀父位,是故青天難容,青天難容哪!”

驚恐宮人倚柱瑟縮在旁,聞言齊刷刷随之俯叩拜天,口中讷讷祈福,淩亂嗡聲似魔咒過窗襲入人耳,令平懷颢面布死灰。

一叛軍瞠目揚刀,怒不可遏向蔣常近了幾步,利刃于途中險遭攔下,“铿”一聲驚起零星寒光。蔣常咬牙閉眼,再睜後身抖不止,冷汗層層地往下滾落,擡首懵懵地望着身旁重将面具覆上之人,不知他何時來到這養心殿外,不禁又喜又憂,顫着聲低喚:“李大人……”

李清珏刀劍未收,翻肘從那叛軍頸側抹過,鮮血濺在深色袍上。

殿內風波未止,平懷颢聽着窗外種種終覺心神不靈,未料周君玉所領精銳竟不可破圍而來,更思不破城外隐軍究竟自何而生,彷徨間聽龍榻內有話混雜着兵刃聲來道:“朕為天子此久,若不知如何守這一方龍座,此刻又豈能安于帳內,任你在此放肆。”

頓時,平懷颢渾身如墜冰窟,遍體生寒,便連帳側平懷瑱亦在聞話之時心底翻起股股難以描狀的震詫。

原來皇帝早有謀劃,所謂隐軍不是天外來客,而是皇帝親手種下的一粒護命火種。太子以為宏宣帝同自己候了一場真相,卻不過是自己伴他行了一趟暗夜。

孰明孰暗,孰強孰弱,相較量的從來都不止這兄弟二人,在這巍巍皇城之上,頂天高立之處,操天縱地的從始至終都是堪稱為皇的獨尊者。

平懷颢再無反駁之力,早已是自顧無暇,有将士近身相護,趁亂引他離宮逃遁。群龍無首,勝負之勢轉眼分明,叛軍一黨心亂而力失,不過兩刻便被齊齊鎮壓。

至此天愈明,薄雪轉厚,粉飾滿宮陳血。

室內複靜如早夜方至,宏宣帝無聲長嘆,僵硬手指寸寸松緩下來,彼時清幽平和與片刻前之喧嚣大相徑庭,仿佛游夢萬裏,指望着一睜眼、一回神還能返還入睡前夕,無刀光劍影,唯有太子盡孝榻畔,替君父煎藥閱折,間或閑談片語。

可發生的總歸是發生了。

過往二十餘載的父子情不再、兄弟義罔存,權之一字,他教了太子多年,眼下功成,是成也骨血,棄也骨血。

宏宣帝一聲苦笑。

簾外響起衣物窸窣,平懷瑱落膝跪下,聽裏頭出聲後低喚兩字“父皇”。

“嗯。”宏宣帝應罷,簾帳便被高高挑起,他眼角餘光瞥見滿殿狼藉,垂眸不去留意,只問道,“人呢?”

“不及攔截。”

宏宣帝面上瞧不出掙紮與否,卻着實沉吟良久,好容易再開口時聲有喑啞:“傳朕旨意,六皇子平懷颢犯上作亂,重逆無道,朕可恕而天道不可恕,今廢為庶人,緝拿問斬。”

“兒臣領旨。”

宏宣帝合眼颔首:“太子接旨。”

平懷瑱胸中一震,眸色沉沉地直身望向他。

“朕今在位三十六載有餘,心系蒼生社稷,擁山河之廣,臣民千萬,然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終至年邁力虛,感喟天命,故內禪帝位,靜養天年。皇太子平懷瑱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朕親禦乾清殿,躬授寶玺,可稱朕為太上皇帝。”

日夜所期一朝得來,平懷瑱思緒複雜難言,重重叩拜而下:“兒臣領旨!”

然其喜未過,宏宣帝未盡之言又來:“太子登基,當立妃在前。你如今已過而立,朕在這般年歲時早為人父,如此想來絕不可再算作早婚,是時候令那欽天監再測天鸾。”

平懷瑱腦裏轟然鳴響,心頭如被針紮般驟生刺痛,所得狂喜轉瞬消逝無蹤,從宏宣帝那一番話中尋不着半字反駁之處。

室裏寂寂,宏宣帝等不來答複,睜眼側首,望着太子絲毫不曾擡起的身子,再問:“國不可無後,當日太子為天下運道而不婚,今擇賢女為妻何嘗又不是為了天下運道?朕望太子切莫刻板迂腐。”

平懷瑱無話可說,身未起,三道其言:“兒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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