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平懷瑱久久伏跪,皇權臨身之日,不知命途可否自在掌握。
寒風自破窗帶入零星幾抹雪,未落地便被融作絲縷煙氣,無味無蹤。
是夜打養心殿出來,漫天如絮的棉飄飄灑灑,廊裏宮人們尚還跪着,未能從這一晌驚魂中回過神來,呆呆傻傻,以為自身命數已盡,是該伴着過往的春秋化作歷史了……諸相之中只蔣常還留着凝緊的心智,額邊附着雪風吹不散的汗珠子,待瞧見平懷瑱露面,立時從地上爬起身來,眸裏浮起見證他全然無虞後的狂喜與欣慰,湊近跟前卷着餘驚抖聲低詢:“太子爺……太子爺回殿否?”
平懷瑱一時不答,好似忘了自己已然結束這場戲,出殿後究竟該往何處行,腦裏僅餘如麻雜亂的人與事。他微擡眼望着無月的天,好一會兒才理出個急緩,問:“李大人現在何處?”
“方還在此處,”蔣常壓低聲小心翼翼地回,“見這邊兒定了勢便先行退去了,許是……許是到了旭安殿。”
“好,”平懷瑱颔首,“打道皇後居處。”
“嗻。”
蔣常忙往階下兩步迎他,回身不忘向着太子身後揮手,示意那數位仍未收劍回鞘的侍衛随身相護。未凝的血珠偶有三兩滴沿着劍刃滴落在石階之上,殷紅地融進白雪裏頭。
平懷瑱邁過道道屍身,如行走在與平素無異的空寂庭院裏,目不斜視地但向前路。此夜紛亂,無備車,不喚辇,他徒步繞過漸漸平息寧靜的宮巷,知夜雖已過,黎明将至,然皇後定是夙夜未曾合眼,惶惶地盼着他。
冷宮殿內果有晦澀燭火相應,平懷瑱徑自入內,至最後一重簾才停下,探手屈指在柱上輕輕一叩。頓時,簾裏起了一霎窸窣,旋即有聲故作鎮定,壓了微顫威嚴問來:“何人相擾?”
“母後,是兒臣來了。”
皇後閉了閉空洞雙眼,手指将床帳一緊,驟有兩行喜淚滾下。
平懷瑱挑簾而入,見此景心中是說不出的酸楚,忙上前蹲身于床畔,覆住皇後置在膝上的涼手。
“兒臣令母後受苦了。”
皇後擺首作笑,哽咽道不出“不苦”二字,一手自他掌心抽出,緩緩撫着他的側臉,今夜充斥心頭的諸多憂思半句也問不出來,好似在此一刻見他平安便已知悉一切,無不滿足。她喉口澀了許久,到頭來什麽也沒問,只淺淺笑道:“如今塵埃落定,太子再無人可欺,本宮也可安心了。”
“是,母後安心,父皇将禪位于我,母後便是這天下的皇太後,過往魔煞皆化煙焚盡了。”平懷瑱同她一般将話語放低,溫和如哄着幼童,“黑夜将散,母後好生歇息片刻,等這天色徹底明了,兒臣令雁彤伴您身旁,迎您回鳳儀殿中。兒臣要舉宮上下都在那青天白日裏睜眼看着,您是正宮皇後,更将是太後,天下無人可撼動。”
“太子此言,本宮足矣。”皇後噙淚颔首,連道數聲“好”,不舍松了他的手,“太子去罷,本宮等着……”
平懷瑱應聲起來,耐心等着蔣常上前扶她睡回榻裏,仔細垂落簾子,親将燭火撥暗離開。
待足音遠走,帳內壓抑良久的咳聲才驚心傳出,一聲厲害過一聲。一直候在殿中的吳陽成蹙眉行近桌旁,斟溫茶至床榻一側,挑簾扶皇後坐起身子來,好容易喂下去半杯。
“皇後咳得愈發厲害,奴才請太醫來。”
“不可,莫驚了太子,”皇後驀地攥緊他的手腕,唯恐他當真離去,見他并未強自動身才松了些許力,凄涼笑道,“本宮身子的毛病可不在這咳疾上……天陡轉涼,夜感風寒算得了什麽。”
風寒可愈,而毒不可愈。
再沒誰比她自己更為清楚,當年為逼出天花痘毒,采烈毒相攻,續她壽數至今已堪稱為奇,就連太醫也曾嘆過,毒入腦髓迫瞎雙目而其身未損,實在難得,她一腔執念活到今日還有何不滿足?
她所願皆已得,惡人失勢,儲君化龍,她終是活着等到這一天了。若說還有遺憾之處,興許便是她等不到親眼見着宏宣帝授寶玺,見着平懷瑱立鳳後擁兒孫,見着天下蒼生交口稱贊,道新帝實乃史上一代聖君。
可已足夠,她不再貪心了,原本膝下無子蒼涼一生,是上天賜她平懷瑱,伴她抱暖行了多少年,如此厚福,她再不貪心了。
皇後思及太子幼年光景,那時小孩兒無甚規矩,時而喚她“母後”,時而只知溫軟喚“娘”,思得心軟不已,難掩面上笑容,倚床欄靜坐一陣才似滿足,将垂簾重又放下,聽着室外若有若無的不歇小雪聲,深覺不似頭夜寒……
晨陽比之先前入殿時更濃了一層,平懷瑱行出後稍作頓足,忽感白晝确至眼前。少頃,他動身往旭安殿回去,行了半道又想起什麽,側首向蔣常問道:“昨夜囚在冷宮中那一人如何了?”
“仍在那處,”蔣常略有猶豫,躊躇過後還是如實同他講道,“昨夜李大人應他一條生路,未下狠手,奴才便只落了鎖,命人看着,不知當如何處置。”
平懷瑱聽得意外,然未過多考慮,漠然道:“清珏應他,我未應他。”
蔣常懂了:“奴才明白,稍後便命人妥善料理了此事。”
“處鞭刑。”
蔣常心一緊,頓曉平懷瑱原是從沒少過記恨。
太子比起這宮裏心狠手辣的一輩,在他眼中向來都算得是宅心仁厚的那位,多少年來不論經歷哪般都如故如此。可眼下這位不起眼的,太子卻親口要他處鞭刑而死。
這筆賬平懷瑱記得清清楚楚,當年厲鞭在少年何瑾弈身上留了多少道痕,他都要一道不少,變本加厲地還回去。
“嗻。”蔣常知輕重,不再耽擱此事,停下了随行腳步。
平懷瑱亦頓足止步,側首再作交代:“你且先去掖庭宮一趟,将雁彤接到母後身邊,并囑人淨掃鳳儀殿前庭,備華轎相候,本太子要親迎皇後回殿。”
“太子放心,奴才這就去。”
話罷折身返道,平懷瑱多看了兩眼才将眸光收回,提了步子繼續走,不多時回到殿中。
入眼的旭安殿仿佛置身事外,無絲毫亂象,避世一隅般立在這烽火燎燃徹夜的宮裏,仍明亮地點着廊裏燈盞。
可未免太靜了些。
想必太子身邊忠心耿耿的一衆,終也有貪生之輩。
平懷瑱倒不覺意外離奇,只不過實感疲憊,不急處理,獨一人推門入殿。室內李清珏等候多時,聞聽熟悉腳步行出相見。
周身還裹着雪中而來的寒意,平懷瑱視線随着重簾輕晃,失神半晌,收回眼來斂眸望向李清珏,探手将他面上生冷面具摘下,有意藏下疲态同他輕松笑言:“清珏歸來片刻,竟連這東西也忘了摘麽?”
李清珏确是忘了,在此刻感到涼風拂面,憶起方才木然立于室中,是獨自逸了多久的神。
“從前舅舅托人所制的那方面具挺好,”平懷瑱摩挲着手中冷物,另一手彎指拂着他的面頰,“栩栩如真,更欺人眼,只是不見你用上幾回。”
“太子覺得好?”李清珏搖頭,“我倒以為不如這冷鐵好,那樣薄的一層東西卻悶悶地覆在面上,會教我忘了原本生得是何模樣。”
平懷瑱心下驟痛,将他擁入懷中。
“不會了,清珏,從此往後,天下萬物凡你所願,皆可予你。”
其聲悅耳,萬物在囊,可他要這天下萬物作何用?
李清珏自嘲輕笑,閉眼倚在平懷瑱肩上,藏了十來年的鈍痛忽又鮮活,刀刀淋漓地割在心頭。
他要家人萬全,可世間奇珍換不回;他要“何瑾弈”三字堂堂正正,可榮華富貴不可抵;他要還容夕憐華自在爽朗一生,可時至今日悔字最難,便是拿命去償也是空談。
事到如今他只可求能求之事,求平懷瑱為明君治盛世,求容夕憐華終能解了他此生難解的束縛,從此只管潇灑度日,尋些快活。
多年磨難起碼教會他何為可,何為不可。
“罷了,”他貪暖片刻,直身離遠幾寸,心中所想半字不與平懷瑱說,風平浪靜道,“你稍作歇息,想來今日事忙,還需勞碌一番……待諸事落定,臣再賀太子大業即成。”
室外明光映照入內,天又亮了幾分,平懷瑱颔首再擺首,執他手在颌下親昵摩挲:“不歇了,我回來看看你,稍後送母後回鳳儀殿去,再來與你一道歇息。”
“好。”
“你所領衆人尚在殿外,如何妥善安置,任你考慮。”
李清珏稍一停頓,聞聽此言險些便将心中話問出口來,然終不過只是看他一會兒,點了點頭道:“令築夢中人先行出宮,卸甲休養,再作打算。容夕已去宮外接應憐華,我留在此處等他二人消息。”
平懷瑱仔細聽着,話裏所說全都答應,垂首在他額間落下淺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