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冷宮偏院角落傳出陣陣隐約可聞的痛呻,伴着抽風的鞭打顯得十足壓抑又沉悶,像是受痛之人被一團棉布堵了嘴,便是喊都不肯令他放肆喊出。
平懷瑱打牆外過時頓了頓足,緩緩地停**來倚牆靜立,擡眼望向乍亮的天際,凝神仔細把這吃痛聲絲毫不漏地聽進耳中,越聽越是心如刀絞,止不住去想當年的何瑾弈是如何得痛不堪言。
生來養尊處優的何小爺可是連太子爺都要捧在手心上的人,哪曾受過這般淩虐?偏還性子倔得很,出獄時唇上的齒痕還凝着血痂,怕是狠狠咬着不肯叫疼。
到如今好算替他還回去。
平懷瑱從來厭棄宮中酷刑,今卻耐着性子聽完了餘下半場。
不知多久,牆裏終不再有漸弱聲音傳來,長鞭仍不歇地揮了幾下,直到施刑者後知後覺地見人沒了反應,才上前探一探鼻息,将染血烏紅的鞭子丢進一旁的涼水桶中。
平懷瑱閉了閉眼,拂盡腦裏畫面,直身與牆離遠一些,繞行片刻自正院而入。
到庭院時恰見蔣常匆匆趕來,與他相遇後躬身低禀:“太子,幹淨了。”
“勿留痕跡。”
“奴才明白。”蔣常不再特地往外去尋他,随他折回方向,又道,“雁彤姑娘也接回來了,正在裏頭伺候着。”
平懷瑱聞言不急入殿,往院裏亭下的石桌處落坐,示意蔣常行到跟前來問話:“後宮另一位的動靜,你可得空打聽了?”
蔣常知他道的是誰:“奴才昨夜未能分出身來,不過方才往掖庭宮去,倒從兩名宮人口裏聽着些不知真假的風聲,說是那位已經逃了……現秋華殿人去樓空,殿裏宮人幾乎都斷了氣,只留着機靈的幾個,是躲到了別處才得以活命。”
平懷瑱料得**不離十,默默半晌,似問又似自言自語道:“想必老六殿裏也該空了。”
“那可不是麽,別說六皇子,依奴才看,就連宮外的魏府也該涼了,那榮夷公攀誰不好偏要攀上與太子不相對付的這家,是賠了女兒又……”蔣常說着說着,忽然碰上平懷瑱投來的視線,實無責備之意,但也令他少了幾分放肆,忙把話打住。
然而平懷瑱并不怪他多話,之所以瞥去一眼,無非是從這三言兩語中多想了些,想到那魏氏已為平懷颢誕下一子,稚子尚在牙牙學語,如此不省世故的年紀,說來何罪之有。
可當年,何家又何辜呢?
難平舊事在心間激來蕩去,平懷瑱窒氣萦懷,再一擡頭,正見不遠處殿門啓了半扇,思緒就此打住。
他起身往前,門內雁彤亦邁步行出,久別至此,再與太子相見時瞧來分外感喟,眸裏含着喜悅霧氣,如過往般朝他盈盈作拜道:“奴婢給太子問安。”
平懷瑱探手将她一扶。
雁彤生生忍着,方與皇後重聚時已痛快哭過一場,如将數月以來吞下的無數勞苦宣洩殆盡,再不必獨自掩藏,這會兒好容易沒教淚珠子又落下來,唯恐沖了太子喜氣,牽着眼角皺紋露出幾許笑容。
“奴婢再給太子道喜,如今大獲全勝,便是新君鋒芒畢露時。”
“‘新君’二字尚算早了,”平懷瑱不斥她口無遮攔,只輕描淡寫阻了半句,随她笑言,“未登基一日便為儲君一日,眼下之喜當是迎母後回殿,以正位份。”
“太子說得是,”雁彤雙目沾染悅色,感慨深長,“皇後娘娘……已久候多時。”
平懷瑱自能聽出她話中有話,更不無慚愧,嘆皇後數十年間為他殚精竭慮,等過何其漫長的歲月。
是他來得遲了,從此躬身盡孝,權勢在手,再不會教人将自己的母後欺負。
殿外宮巷之中,轎辇長隊整齊,已恭敬候着。轎檐墜下金穗流蘇,偶有雪花黏附其上,愈顯得晶瑩華貴。
晨陽已升,将舊夜之色徹底驅盡。
雁彤回殿将皇後扶出,平懷瑱不顧積雪彎膝一拜,衣擺摩挲聲令皇後有所感知,忙向他所在之處靠近,俯身輕撫他的發頂。
“母後,玉冠涼手,先行上轎罷。”平懷瑱顧她體弱,可見她久久不願離手,不知緣何比從前每一次親近時都更加憐惜不舍,不禁再笑勸道,“待回到鳳儀殿中,兒臣再與母後閑絮。”
話落猶聞靜默無聲,好一陣過去,皇後才收手直身,彎唇低低地回了句“好”。
平懷瑱覺不出有何處怪異,起身拍了拍膝上雪霧,一路将她護送至辇,親手落下繡鳳綻花的垂簾,直把簾帳攏得寒風透不進似的,諸事妥帖才肯行到隊列最前去。
蔣常瞧出太子是要躬身領着轎隊前行,便與雁彤一列護在皇後之側,臨行之際朝着轎前轎後高聲叮囑:“當心着足下雪滑,可擡穩妥些了!”罷了,将頭微仰,開嗓高唱長長亮亮的“起轎”二字。
其聲穿牆過巷,仿佛鳴鐘嗡嗡,撞透宮人耳。
一夜亂象恰似濤浪席卷而過,風波雖止,頹勢未盡。
宮裏上下還多的是驚魂不定的人,這邊兒紛紛還沒從宮變中回過味來,眼裏便見着太子徒步引轎,将正宮之主氣勢淩人地迎回鳳儀殿去。
鳳儀鳳儀,哪怕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也都能聽出分量,豈是随便哪家女子都能擔得住的?從前宮裏少不得要上演誰與誰家争權奪勢的戲碼,有人得志一時,或有人失勢一世,可任他争來奪去,到最後能上此轎辇的,終歸還是這正主。
宮人沿途伏跪垂首,謙卑身姿烙印入雪。
踩秋末趕來的初雪自夜半飄飄灑灑,至天明仍不見停,平懷瑱顧忌風涼,未繞行遠路,擇近道徐徐向前,穩當領着身後轎隊。
許是腳程緩慢之故,道雖不遠倒也行了許久,直令擡轎諸位都行出覆背汗水來,這才到了闊別已久的地方。
鳳儀殿中的數位宮人一早得了太子之命,日日将此處打理得一塵不染,昨兒夜裏也不見有誰惜命奔逃,今晨更是面帶喜色,見轎之時跪拜恭迎,只等着皇後露面便高呼千歲。
平懷瑱瞧來甚是滿意,擡手示意轎辇徑直入到庭院之央,又壓一壓掌,令轎小心落下。
“母後,到殿了。”
話語溫和低緩,不知是否聲太輕的緣故,轎內了無回應。
一旁雁彤聞言将目光從熟悉檐角廊柱上斂回,繞過擡轎宮人,噙笑上前挑起轎門垂簾。
“娘娘,回殿了。”
薄雪輕飄飄随簾飄進幾朵,細細軟軟地融在皇後腳旁,雁彤伸手向裏,觸着一霎溫暖,随即寒風卷入,将轎內暖氣吹盡,令她指尖輕輕一顫。
“娘娘?”
皇後如故端坐,淺笑面上雙眼靜合不啓,這一程輕晃回來,發上華釵珠飾絲毫未亂,衣褶亦理得一絲不茍,端莊一如當年初登後座之貌,手掌交疊壓于膝上,好似替宏宣帝壓住了整個宮廷,乃至連片江山。
到如今,又以此姿态替太子壓住了可期的前程。
“娘娘……”雁彤心中湧起無數驚惶,聲不可抑地發顫發抖,漸漸失了控制,“娘娘……娘娘!”
平懷瑱唇邊笑意霎時無蹤,随她哭腔疾步近身,将半挑的簾子用力一揮,不慎将之扯出裂帛刺耳之聲,刺得蔣常雙腿一軟,不及知會便爬起身來,向着太醫院疾奔而去。
而座中人仍無動靜,雕塑般一動不動,背脊挺得直直,将慈母獨有的溫醇笑顏示于來人眼中。
平懷瑱收緊手指,垂簾被絞出淩亂皺痕,似要碎在掌下。
院裏衆人神容呆滞,直到眼瞧着雁彤如同沒了骨頭,倚轎門滑跪下去,扶在皇後腳旁無聲抖了片刻,未幾又恸哭失聲,終令滿院哭喊四起。
平懷瑱聽着躁耳哀泣,眼角染上重重猩紅。
“迎……皇後回殿。”
良久,他幹澀喉口再吐出幾字,俯身将雁彤抵肩往旁攔開一些,将皇後抱出轎來。
小雪簌簌落上鳳袍,平懷瑱将她身子往懷裏擁得更緊,帶她回到殿中。
融融暖爐早已熏暖內室,煮在爐上的雲霧香茶汩汩騰着煙氣,分明一切如舊。
平懷瑱不顧禮度,将皇後放躺鳳榻之上,執她一手靜跪其畔,慢慢地将那變涼手掌撫上自己發頂的飛龍玉冠,帶着她的手指寸寸摩遍紋路。
殿外哭聲仿佛與己相隔,平懷瑱合眸不語,回想起方還在冷宮中時皇後留戀不去的愛撫,才知她早有感知,是默默不相告地與他話過了生離死別,而他一無所知,竟還笑與皇後道什麽再作閑絮。
他是再無彌補之時了。
為母者予他半生心血,可這功成之日竟是再無她相伴之始……
平懷瑱将皇後手掌拿下,默默地抵在額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