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宮變,國喪。
尋常百姓不過攏被蒙頭睡了一夜,世道便換了一番模樣。
近居京中的尚能聽着些動靜,夜半時閉門緊窗,佯作不察戶外馬蹄聲,到了晨時仍遲遲不敢起,摟着自家小孩兒悄聲在家等着消息,等着等着,等來了太監唱戲般的高嗓,自宮門沿着京道徐行徐告:
“皇後——殡天——”
各家人面面相觑,試探着推開戶門,入目白雪瑩白無染,不見臆想中的殘兵爛盾,安下心後随衆跪拜,擠出幾顆眼淚哀哭悼念起來。
漫京一片凄色,天卻逐漸放晴了。
平懷瑱久跪鳳儀殿不起,太醫院諸位跟着蔣常沿途跌了兩三回,趕來後仍舊無力回天,吓得跟在殿內長跪請罪,大氣不敢出。
窗外刮進陣陣輕風,帶落床側簾帳,平懷瑱眼皮一動,擡手重新撩起,側目向着不遠處掃來。
“退下罷。”
衆太醫未遭遷怒如蒙大赦,半聲不吭地退出殿去。
候在簾邊的蔣常見狀往前兩步,徘徊當否相勸,可心中自也酸楚痛極,既不願太子久跪傷身,又唯恐擾他心傷,這一躊躇沒了個把時辰,只好獨自懵懵地想着,想皇帝那邊早該知情,至此不見作何安排,定是猜到太子留戀不肯去,故開情面予他半日清淨……
想着想着,忽聞榻畔聲響,是平懷瑱撐欄站了起來。
蔣常腦裏像被撥動一根脆弦,震散半日間的黏糊思緒,忙着上前去扶,直擔憂太子跪得久了足下不穩,孰料近身時被他擡臂擋開,聽他吩咐道:“囑人傳話宮外,召平王至旭安殿相見。”
蔣常愣了片刻才答:“嗻,奴才這便……”
“稍慢,”平懷瑱凝眉細思,若非眸底消沉之色,此刻鎮定仿佛未歷喪親之痛,重又命道,“尚不宜召他,傳承遠王世子罷。”
“嗻。”
話罷不再多言,平懷瑱彎身将鳳榻床帳輕緩垂下,遮了裏頭令他傷悲萬千的漸涼身軀,不多顧殿外宮人哭相,獨行回旭安殿中。
李清珏此時不見蹤影,原本在此等候之人不知何故離開,平懷瑱暫也無暇去尋,更不願令腦中所思再松散一時半刻,以免心亂神潰。他靜立書案之後,解落腰間玉骨山河扇,寄情般慢展慢合,将昨夜事條條理順。
其亂之始,始于攻心。
諸事按部就班,如計而行。六皇子平懷颢手下兵馬先突外廣門,後襲內宮門,有意踏入網中,心安理得地等着平王領軍外封宮門,如螳螂捕蟬,再好教自己順理成章地來個黃雀在後。
到此萬事皆在謀算之中,李清珏有築夢精銳在握,更借元家之力,可說是有備無患地候着這場黃雀之争,可異數恰也自此而生。
異數之一,乃武陽侯營中舊人,即死而複生的周君玉,此人在千鈞一發之際妄圖率領騎軍反殺入城,若當真得逞,決然算得是平懷颢揮下的神來一筆;異數之二,乃宏宣帝未雨綢缪,如将龍眼高置雲端,信手藏兵皇城之外,埋伏得神不知鬼不覺。
太子一衆未料六皇子暗藏一手,而六皇子之黨亦未料宏宣帝将軍之棋。
昨夜在養心殿中聽得殿外敵情來報,道是城外周君玉未能殺入京中,即便是殺來,想也難逃宏宣帝親手布下的羅天密網。
可又究竟緣何殺不至城中?平懷瑱于此生惑。憐華武藝雖精,但昨夜事急,他所率之人不過私兵五成,力有懸殊,縱使阻撓拖延,勝算實也不大。
而憐華确然做到了,先宏宣帝暗軍行之,将周君玉攔于城下。
平懷瑱解不出這一疑問,可也絕不信什麽“天助之”,這世上之事全憑事在人為,求佛問天圖的僅僅是一安慰,正同他予李清珏之烏木念珠、李清珏贈他那開光錦囊,都不過融進相思與福願罷了,倘要較起真來,這些個東西豈能神通廣大,助人成事,遂人所願?
若能夠……若能夠,何家人祈福誦經,哪至于落得如此下場,皇後長年供佛,又怎該抱恙而逝,末了都沒能再明眼看看愛子的模樣。
平懷瑱陡然胸中窒痛,覺自己這一霎逸神是思得太遠了些。
方才刻意僞裝的滿目平靜再難重拾,今失慈母,宏宣帝禪位旨意也抵不平這撕心裂肺的疼。
平懷瑱只覺目眩,僵硬探指揉了揉額角陽穴,扶案緩坐下,仰頭靠着椅背合上雙眼。
一夜未睡,歷罷大喜大悲,這一歇便倏然陷入迷離夢中。
蔣常已傳信歸來,立在廊裏不敢貿然入殿,室裏半點兒動靜聞聽不着,想了想繞至窗畔,透過窗隙偷偷看上幾眼,才知平懷瑱是一身單薄地睡在了書案前。他輕嘆一息,低聲喚來宮婢叮囑,送進幾個玲珑爐子去,親眼瞧着其中一方擱近太子腳邊才又回到殿外,倚廊候着承遠王世子。
平懷瑱全然未被驚醒過,反倒在一室暖意中越夢越深,眨眼回到少年時。
那時皇後雙目明淨,何家尚未出事,李清珏也還不叫李清珏。
夢裏皇後慈愛如舊,為他掏心付力地予以關懷,直把他端得比命還重;不時,又見何大人一身不阿正氣,向他肅容問禮……
再然後,是何瑾弈面有情意,裹着他贈與的禦寒絨袍抱酒而來,笑與他道:“如狂相思酒,今回贈太子。”
平懷瑱匆忙伸手去接,觸近了忽不見酒壇子,直在剎那間化作一枚朱紅錦囊,被何瑾弈順眉溫柔地壓進他掌心。罷了,又自掌心拿回,親手替他系到腰間,嘴裏絮絮輕言。
“扶樂郡南珠塘寺……我原想與你同去……我替你求來平安……你平素戴着,勿……”
平懷瑱越發聽不清,眼前人若隐若現,令他心慌。
“勿什麽?瑾弈,你要我如何?”
烈烈火光卷上,何瑾弈淺笑應他:“你勿輕易将之打開,以免遺失符紙。”
“好,我記着,”平懷瑱不安至極,周身萦繞着灼烤熱流,攬着何瑾弈欲往烈焰外逃,不知為何怎麽也攬不動他,急得失聲,“瑾弈!”
平懷瑱驀然轉醒。
身前有人眸裏餘驚未散,方将他衣袍上的火苗撲滅,不及去細想他于夢中喚出的那二字為誰,失儀責備道:“太子怎可如此大意!”
平懷瑱恍惚回神,認出來人是承遠王世子,再一頓,方知衣角不慎飄到銅爐邊上沾了火,險些燎到腰間。
平懷瑱一驚,急将腰間一朱色錦囊取下,見垂蘇已燒去半截,囊身邊角也燃作焦色。
身旁平溪崖尚在怒中,要揪出那粗心宮婢來責問,未及傳人入殿便被勸道:“罷了,也并非存心為之。”
平溪崖氣噎,回首望他片刻,不得已将怒意壓了回去,不時又面有悲憫,一句“節哀”不知是否得宜,堵在喉間道不出。
平懷瑱不察覺他如何作想,垂眸捏了捏手中錦囊,十餘年來初解袋身,查看囊中符紙可還完好。所幸無缺,除折疊精巧的一角黃紙外,還有一箋透着墨跡的薄紙。
他将其展閱,熟悉字跡如水清透潤目,但書九字:“佑我一心人,順遂安然。”
頃刻間夢中之痛清晰千萬倍,滲進他骨骸深處。
平溪崖晃眼瞧見紙上所書,怔愣一霎想起方才聽得的一聲“瑾弈”,陳年舊事浮入腦中,震詫之餘,“節哀”二字終是低沉道出,其意卻已難明。
平懷瑱合眸片刻,将信箋與符文收好,連同錦囊牢牢攥着,仿佛不聞他所言之話,重拾正色道:“昨夜始末,想必你俱已知曉。”話落見其颔首,又起身行至窗畔将窗合攏,回身再問:“那你可知,老六徹底落敗是因父皇設下埋伏,藏兵皇城之外?”
平溪崖一瞬凝眸,擡首詫異望他。
“故我今日不便與平王相見,”平懷瑱初曉此事時也如他驚訝,眼下早不意外,只略帶自嘲道,“我所為諸事,即便父皇已心知肚明,我亦不得再行嚣張之舉。”
“那皇上用意……”
“父皇無意陳我罪過,反有粉飾之意,将禪位于我。”
平溪崖将心落回肚裏。
“我早先要你置身事外,今日卻不得不召你進宮,好教你替我傳話平王。父皇縱我過錯,未必願意縱容平王過錯,只怕他心有顧忌,為我謀算反倒害了非卿。”
平溪崖素不對宏宣帝懷有敬重,聞言不禁冷笑出聲:“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平懷瑱蹙眉。
平溪崖收斂些許,不願與他不快,轉而問道:“太子有何打算?”
“其實非卿為人謹慎,心思玲珑,我信他已有打算,你只管将我話帶到。”
“倘若他無籌謀?”
“倘若如此,你便提‘兵符’二字。”
平溪崖心底微寒,已然猜到,除向宏宣帝交出兵符之外,豈有旁的退路。怕只怕平非卿覺出涼薄,看透了這宮牆裏的世故。
“你不怕寒了平王心?”
此問毫不委婉,平懷瑱不怪他放肆,轉身與他目光相對,如正對着平非卿般篤然應道:“我不怕寒他心,只怕失他命。”
當年何家枉作犧牲,現今又沒了母後,他再不舍身邊重視之人離去。
“我信他知我用意,便是不知也無妨,他手中兵符,終有一日我當重還與之。”
平溪崖不再多言,颔首應“好”,又道:“那元家?”
“元家自知當何示忠,況且……”平懷瑱擺首,“罷了。”
他欲言又止,平溪崖倒聽得明白——元家一片忠心,可是當年有人拿命佐證的。
再想說什麽,忽聞殿外起了半聲止住的足音。
“誰?”
外頭蔣常替人應了話:“太子,李大人回了。”
平溪崖看一看他,見有人來到,這便收了多餘言談,亦不作逗留,腦裏裝着不知哪位李大人的疑思,告辭離殿。行出時向廊裏躬身行禮之人随眼一瞥,只覺莫名熟悉,半晌憶不起始終。
殿內平懷瑱将目光看向垂簾處,不多時簾身傾動,然而候過好一陣,簾外人仍遲遲不見進來。
平懷瑱擡步行近,拾簾時不期然碰着另一邊李清珏的手,隔着紗帳都覺冰涼刺骨。他将簾挑開,眼前人魂失三分,眸底卷着肝腸寸斷的痛楚,教平懷瑱驟然記起他當年痛失至親的模樣。
“清珏?”
李清珏強壓不住将欲潰堤的情緒,眼角愈漸殷紅,不想在皇後離世之日與平懷瑱談及他事,臉色隐隐泛白,嘴裏喃語:“皇後之事,太子節哀……”
平懷瑱将他聲音聽得吃力,斷定他有事隐瞞。
“清珏。”平懷瑱沉聲喚他。
李清珏抿唇擡首,越發抑不住一身戰栗。
“平懷瑱……”良久,他直呼其名,眼中盡布絕望之色,“憐華……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