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化雪天,氣候最是寒冷。

昨夜迎來初雪,世人還未肯作別晚秋,直到今日積雪消融,涼氣絲絲鑽入膚骨,才識早冬已至。

李清珏昏睡過去,不足兩日間歷經惴惴與寬慰、萬幸與極悲,是一刻不曾合過眼,滿身筋骨繃得太緊,到此身心俱潰,雙手攥緊了眼前人,直攥得指骨泛白,昏迷間亦沒能放松半寸。

平懷瑱心疼難當,攬腰将他支撐在懷,另一手徐徐施力,許久才小心翼翼解了他捏在衣袖上的十指。

時近黃昏,戶外宮婢低眉垂首前來問膳,被蔣常攔在廊角,替她近窗輕叩兩下,輕聲詢道:“太子,可要傳膳入殿了?”

室裏無人應答,蔣常猜想平懷瑱定能聽見,便再勸一回:“太子,您與……您整日不曾進膳,當心身子。”話落仍不見動靜,只得無奈一嘆,轉回廊角叮囑宮婢晚些再傳。

宮婢應聲退下,之後足足候罷個多時辰,平懷瑱才行來廊裏尋到蔣常,令他吩咐廚房備些細粥連罐呈上。

蔣常心裏石頭落地,親自跑這一趟,把滿罐熱粥送進殿內,生怕兩人填不飽腹,自作主張多攜了一疊白玉蓉暖糕。待到內間他才瞧得明白,這陣子平懷瑱根本沒作歇息,只守着榻上李清珏在旁坐着,錦被覆了兩層,銅爐挪近數尺,體貼細致,照料得百密無疏。

“太子。”

“煨着。”

粥罐如言被輕巧擱置在榻側精致銅爐上,蔣常默默退出房去,把那一疊白玉蓉暖糕連同勺碗留在桌上。

香氣漸溢,嗅着味兒似是熬煮了瘦肉在裏頭,平懷瑱探手撫了撫李清珏淺蹙的眉心,俯身在眼睑落下輕吻,低喚兩聲“清珏”。

李清珏睡得不踏實,只是太過疲憊醒不過來,好一會兒才将眼睜開少許,借着晦暗燈燭望見他,恍惚片刻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回來,又因何如蟻噬心得難受。

原以為何家之後再不會感知斷腸滋味,不料自己親手種下這一輪孽因,終歸得來了今日自食的惡果。

“平懷瑱……”李清珏吃力啓唇,三字幾乎無聲。

平懷瑱聽他氣音虛脫至極,不去想他後話打算同自己說些什麽,托着後背與脖頸扶他起來,溫言細語道:“清珏,你打昨夜起便未進過膳食,喝些小粥能睡得舒服,好麽?”

每一字都道得謹慎,李清珏因憐華離世而了無食欲,可并非忘了平懷瑱也正歷喪親之痛,強自壓抑着點了點頭。

平懷瑱本以為他不肯,見他颔首如釋重負,當即取碗盛粥,勻去騰騰熱氣,一勺勺體貼來喂。然而李清珏胃裏翻江倒海,這粥熬得再是清淡也令他難以下咽,沒個三兩勺便連連作嘔,直把吃下的那丁點兒東西吐得幹幹淨淨。

平懷瑱顧不得腳邊穢物,擱下玉碗為他撫背順氣。李清珏漸緩不适,微喘着平息片刻,擡起一雙赤紅眼眸再不忍耐,低道:“平懷瑱,讓他們走罷……”

其聲不穩,但字字清晰。

“築夢上下,年長者不過雙十,年少者未及弱冠,十數年來早已力竭,是時候還予自由……這一生,我痛惜何家卻不負何家,愧對瑞寧亦不負瑞寧,心系于你更不負于你……唯有築夢,我縛之一日便虧欠一日,憐華已去,我再不能了,再不能了……”

“好、好,依你之言,清珏,我曾允諾過的,凡事從你所願。”平懷瑱連忙答應,只管全然順着他,知他獨自隐忍早非一日兩日之事。

可當年傭兵自用又豈是太子本意?

是趙珂陽為太子計,謀之;李清珏亦為太子計,從之。

逢世三十餘載,平懷瑱從未有一刻如己所願,自在逍遙,正如那時阻不得李清珏不告而別。所謂儲君,不過是被置在這高位上動彈不得,但凡退卻半步,皇後性命、舅舅性命、數人性命将一夕隕滅——但倘若狠心往前,便至今日結局。

只是個中苦楚平懷瑱不予埋怨辯解,眼下他忐忑難安,縱使已求得厮殺半生之物,卻仍恐失去能在這世道裏續他性命的李清珏。

平懷瑱一聲聲低喚其名,話裏全都應下。

昨夜城下騎兵緣何阻于京外而不能入,如今太子總算知曉實情。

六皇子平懷颢一黨尚在逃中,連同武陽侯一流,盡攜妻兒老小連族奔走,兵敗勢去,徒留身後滿目狼藉,令朝堂之上頓失聯袂一角。此間亦有不舍或是不便遠京離去的,私下一番商讨,便懷着牽連較淺的幾絲僥幸主動請罪,沒敢請到宏宣帝跟前去,而是明明白白地求到了太子腳邊。

旭安殿連日收到數封陳情書,蔣常一一收進襟裏,眼瞅着太子自身事已亂如麻,實在沒拿準時機呈請過目。

內殿深處時有絮語,從送進粥後便沒見停過,蔣常聽得不甚清晰,隐約覺得裏頭二人情緒不佳,更沒敢貿然叨擾。待了許久,人語聲徹底靜下,取而代之的是向外行來的腳步,蔣常霎時凝神,碎步至門旁候着。

平懷瑱推門而出,動作輕緩,厚重殿門幾無聲響。

蔣常垂眸望見他衣角燎毀的痕跡,驚得手頭一頓,正從襟裏摸出的一把書函不知該往前往後。平懷瑱全瞧在眼裏,皺眉取過一封展閱,細看後明了陳信用意,随即二封三封,封封相似,其意直觀易見,于是也不再逐字過目,只将人名記下,問:“都從何處來?”

“回太子,是太子太傅趙大人令人轉來的。”

“倒不愚笨,曉得從舅舅處着手。”平懷瑱記下最後一人名姓,盡數擱回蔣常掌上,“若非母後……這些人怕是無此餘裕,還能在天牢外頭動筆杆子。”

“是,奴才聽說,皇上自昨夜起只下旨緝拿叛軍黨首,這細枝末節的還沒能顧上……”蔣常猶猶豫豫想着當否鬥膽半句,好勸太子莫多傷神,皇後仙逝,更該多多挂心皇帝的身子,可還沒能出口,又被平懷瑱後話打斷。

“仔細收着,與我即刻去一趟天牢。”

蔣常呆愣着颔首,未猜透太子意圖,将信函稍一打理利落收回襟內,“嗻”一聲跟在身後行出殿院。

天牢裏新壓了一衆敗寇,昨夜逼宮亂黨沒跑掉的全在此地等着掉腦袋,說來也都是些可憐人,一身命壓錯了主子,而作亂之人反在此刻逃得無影無蹤,哪還顧得上他們。蔣常一路想着,不知平懷瑱來此見誰,多年來養就規矩與習性,太子不講便不疑,但管垂首随他踏階入牢,足下了兩道潮濕長階。

此地豔陽難照,經年充斥着刺鼻黴味,守牢獄衛在底下坐得久了難免昏沉,朦胧聽着有人進來,還當是哪殿宮人又向熟識故友送吃食了。直到人近眼前,獄衛才瞧清楚來者面貌,清醒之下忙不疊起身拜迎,見太子如見新君,經此一日已将之視若真龍天子,不敢失了分寸。

平懷瑱擡手免禮,暗沉目光落往虛影重重的牢獄深處,不作迂回地直道三字:“周君玉。”

獄衛轉回桌前翻查獄案,分毫不露驚詫,只蔣常如遭鈍擊,恍了恍神才把這死而複生的詭異三字裝進腦子裏。

不多時,獄衛查清其收押牢室,畢恭畢敬地引路在前,穿過長長廊道在一鏽跡斑駁的鐵栅前駐足,取來腰間鑰匙卸下門鎖。

平懷瑱眼神越過冷栅掃向靠牆頹坐的那一人,示意獄衛啓門退下。

獄衛盡皆從之,只字不予過問,但因顧忌着太子安危而不能當真行得太遠,俯首退後幾步至視線可及處停下。蔣常亦不敢攔,但比及獄衛更生警惕,甚至亦步亦趨地跟進裏去,一眨不眨地把眼落在裏面那人的手腳上,防着若有萬一能将太子及時護好。

然周君玉從始至終紋絲不動,如抽魂般背倚陰冷牢牆,随寒窗外遮月之雲時湧時動,望着足下枯草忽明忽暗。

平懷瑱再近兩步,徹底踏碎他眸下那道清幽月輝,緩将身蹲下,看着那副從前尚可稱作俊雅,今卻濺染血垢的面容。

周君玉終是動了動眼皮,目光自他腰間玉骨山河扇而起,漸至肅殺眉間,未幾逸出嘲諷一笑:“臣賀太子大喜。”

其聲幹啞,若閉眼去聽,哪還見朝堂上朗朗清亮的一把好嗓。

“本太子可要哀周大人之大悲?”平懷瑱開口回他,不留餘地,“周大人素來重儀得體,怎的今日連面上血漬也不管不顧?還是此乃憐華之血,教你不舍拭淨?”

周君玉渾身一震,自那二字起驟然瞠目,擡首死死地凝着他。

“你且記着,你今日茍活,是拿憐華之命換得。”

似有利刃直錐軟肋,周君玉痛至麻木,眸底染上連片腥紅,再看不清眼前人憎惡模樣。

簡短數字使他重回昨夜時分,似正置身月下京外,尚能見一人橫劍向他,無情告道:“周大人欲入京門,便自我屍身踏過。”言如冷面魔煞,與早前欲取他性命時無甚不同。

周君玉只當憐華逢場作戲從來無情,怎料句句為真,确以血肉之軀擋他去路,至死還剜他心骨:“我今夜不可令你入京,但也絕不令你再死一回……周君玉……當日一劍,我拿命還你……”

拿命還他,太子又道是拿命換他,可有誰問他一句情不情願?

“你身負死罪,但憐華已逝,我定留你一命,”平懷瑱今來此處便不為他痛快,知他聊無生念,偏要教他求死不能,沉聲緩言道,“待我登基大赦天下,将你降官貶職,好好守着那道京門。京中周府便作憐華埋身之處,令你日日痛他悔他……周君玉,你替憐華度盡餘生,便獨自好生受着。”

話落不待答複起身離去。

身後人無動于衷,聽着鐵索碰撞聲,良久,向着無人廊道拜下:

“臣,謝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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