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正月初六年味正濃,陌上小道有總角孩童身着鼓囊囊小襖,手中執着自年市裏撒嬌得來的糖葫蘆,紅彤彤的色澤襯得臉蛋兒愈發粉嫩,嘻嘻哈哈地沿道奔跑。

“當心。”

平懷瑱扶腰将身側之人勾近,騰出空隙令小孩跑過。李清珏回首望了望那三三兩兩的小小身影,覆住腰間未松的手掌随口評說:“不論京裏京外,過年時候最快活的總是孩童些個。”

“無憂無慮當是如此,這樣天真無邪的年歲,就是給他一把泥巴,也能教他從晨時玩到日落。”平懷瑱心平氣和與他說起極盡美好的舊事來,“清珏幼時也玩泥巴,玩得滿手滿臉髒兮兮的,要在旭安殿裏悄悄洗淨了才敢出宮去。”

李清珏淺淺應笑:“那時貪玩好耍的可是你,臣不過無奈奉陪。”

平懷瑱不戳穿他話,順眉彎眸将手攬得更緊些,與他信步京郊,旁事不提。

自年前入宮應卯,李清珏仿佛神貌一新,雖不能比少時開朗,但沉穩面相之下平易溫和,已少見從前頹色。平懷瑱幸甚無比,自然萬分珍惜,逢新年得罅之時前往農院相伴,朝裏諸事都不挂在口頭,只看看田間閑景,嗅一肺卷着寒露的青草泥息。

兩人說山應山,說水應水,恬淡舒适。

此間親密不似尋常友人,且更甚知己至交,如此悉數被李瑞寧瞧進眼中,免不得漸識個中真情。李瑞寧與他二人情親多年,倒覺無甚難以理喻的,唯獨思及近來傳聞時心有茫然,不知皇帝将欲立後一說因果為何,而李清珏分明早已聞知此事,又究竟作何思量。

然他過問不得,李清珏也從來不講,日落月升朝暮往複,不覺間短短正月已過,京中春意轉濃。

開春伊始科舉煞忙,春耕大事亦在程中,滿朝上下焦頭爛額,令皇帝也**乏術起來。而恰逢此時,境外異象比之舊年更亂,擾心勞神者接踵而至,整一堂內無人喘得過半口閑氣。

這般匆忙裏,平懷瑱倒是沒給忘了曾允李清珏之諾,将京中府邸官賣之事提去工部,也為能讓李清珏涉身其中,親自過過手。

李清珏每逢公事本就是細致認真的性子,今次這樁于公之外偏還處處幹系着私情,更令他專著其裏,從早至晚一心埋在署內,與平懷瑱離得雖近,相見時候倒愈少了。

各家同僚瞧得分明,起初尚還暗道幾聲佩服,想這從前擔憂着許會憑靠背後元家勢力仗勢欺人的李侍郎實則謙和近人,甚至比及一衆老臣顯得更為克己奉公,穩重不似他而立出頭的年歲。

直到隔月之後,官賣府邸要務在李清珏親自督辦之下快之又快地推進幾程,近六成封禁宅院規整一清,公賣于百官萬民。這些府邸前身盡是權臣高官居處,各個坐落京中極佳之地,一梁一柱、一庭一院頗費考究,便是價高幾許也引得多人頻頻觀望。

然而所謂“多人”,清一色皆乃仕外富賈,朝中官員就連安心打聽的也寥寥無幾。其因說來倒也簡單,一是各臣自擁各府,要麽府邸已夠明麗寬敞,要麽自認官遜幾品,即便置宅也不好從此等規格下手;二是案中府宅畢竟“戴罪”,那些個不染仕途的膽敢不顧,他們這些戰戰兢兢頂着烏紗帽的豈敢不顧?

于是但且議論,瞧些熱鬧足矣。

風氣漸成規矩,臣子間仿佛百喙如一,約定俗成般置身事外。但教人意想不到的是,某一座府邸案錄之下,列中忽于一時赫然出現了一記熟悉名姓——李清珏。

工部最先驚了,署間再無人敢擅誇李侍郎半句無私好話,甚有枉作小人者因着各種繁複心思,悄将閑言碎語散播了出去。

萬裏晴空當頭,豔陽金屑透薄雲而落,拂照人間尋常瓦棟。

禦書房靠廊雕窗推高半尺,放春日清風入室。

一卷兒沸水沖泡開青花雲鶴紋杯盞底下沉睡的春尖普洱,新茶奇香充斥滿室,桌旁人嗅得滿襟舒坦,順下細長眉目,探手輕撫微燙的盞外紋花。

“好茶。”

“不及細品便知是好茶?”平懷瑱輕吸一口茶香颔首,“今晨快馬新貢的普洱,稍晚時候自有送去平王府的。”

平非卿眸底笑意更深兩重:“承皇上顧憐,平王府人丁稀薄,從前賞下的份例還餘得不少。”

“那非卿要是不要?”

“自是要的。”

平懷瑱失笑出聲,本未真當他客氣,不作戲言道:“斷是新茶好,你府上除罷安玶無甚家眷,但仆者不少,該賞的便多多賞了去罷。”

“皇上提醒的是。”

話裏提到平王獨妹平非靈,平懷瑱道與正事前禁不住再多關切兩句:“近來安玶可好?”

“同過往無異,終日無憂無慮地快活着,只是那癡症未見好轉,”平非卿稍顯低郁些,他輩位之上早無雙親,輩位之下亦無子女,但就這一視若珍寶的親妹安玶郡主,偏都沒能好生護着,令她幼時遭逢意外患上癡病,至此六載不愈,可說是他唯一心結,他每每念此不快,然眼下情境不合時宜,仍故作灑脫反與皇上寬慰道,“不過皇上放心,前幾日臣偶得醫師一名,年紀雖小卻似不俗,今留在府上為靈兒看診,興許能得幾分助益。”

平懷瑱聞之欣慰,可心底深處誠然不能盡信。

放目京城內外,天下良醫多已在宮中,一整個太醫院竭力多年都對郡主癡症束手無策,區區一名江湖小兒如何能夠?不過此話不當講,有所寄托聊勝于無,他也願平非靈早日痊愈,能同幼時一般聰慧機敏,況且平非卿心系于此,斷不會輕言放棄的。

“如此甚好,”平懷瑱颔首予他認同,多加體恤後轉而問起正事來,“昨日朕與你及瑜王方才議過境北之亂,今你再來見朕所為是何?”

“仍為此事,”平非卿稍正其色,“臣與元靖于舊年便已籌謀,覺今次需行水路、備水戰,今晨再作商議,查事态比及所想更為緊迫。誠如皇上所知,大船小舟俱在造中,至如今大船于人耳目之下建之從容,而密造小舟兩千今已建就六成。”

“自舊年起,今不過竣工六成,戰事逼近,非卿以為可會有所延誤?”

“此乃臣之所慮,”平非卿凝眉不展,直言道,“臣恐秋來興兵,而春将易逝,轉眼夏來,時不待人。然而密造小舟一事行來不易,若要加快進度,則所耗財力……”

話到此處一頓,平懷瑱聽明深意,當即不作迂回地予他定心丸:“你無需憂慮銀饷,盡管放手去做。國庫尚算充盈,即便吃緊,虧了何處也不會虧了軍中事。今次一戰,朕要你勝而不敗。”

平非卿聞言落了心中僅有的那半分顧忌,起身回退半步,單膝跪拜,奉拳行将禮:“臣領旨。皇上放心,臣有諾在前,十年前一戰北蠻阿敦無力反擊,十年後一戰,臣也必然教他輸得心服口服。”

平懷瑱心感暢快,親上前扶他起身。

當日敘罷,平懷瑱獨在禦書房內思量許久,想戰事不知哪日一觸即發,時時刻刻皆處在迫在眉睫之境。如他話裏所講,眼下國庫确算充盈,但一國每逢戰事,財力必然越是雄厚越得勝券,故當開源節流。

因李清珏而起的官賣閑置禁宅之事,竟是恰到好處地與此舉貼合。

只是直到此刻平懷瑱才陡然一愣,忽然心有所疑,不可确信李清珏囊中可有足夠銀錢置下一座何府舊宅。

終日忙碌間此問未得餘裕當面問出,待到再回神時,京城默入淺夏,沉寂多年的舊日何府迎得“新”主,已冠李姓。

許是太過引人注目,朝堂間看似人人和睦盡善,實則暗地裏已生得謠言漫天起,揪着李清珏置宅一事不放,道盡閑話,且說他以權謀私,又說他野心不淺,想想那府邸前主是何身份,還不知他惦記着朝裏哪個位置麽?

倒是不曾想,區區侍郎而已,也當那空懸多年的尚書令之帽是等着自己去摘的。

一番又一番動蕩言談被掩埋在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終究壓不住太久,絲絲縷縷地洩進皇上耳裏,也洩進了早該不聞政事的和壽殿中。

值平懷瑱尚未生怒之期,不知作何想的太上皇毫無預兆地向他問起此事來。話自境北起,談及造船冶兵,再自軍饷盈虧落到這一事上,繼而面沉無波地問道一句:“聽聞朝中有臣子置得一宅?”

平懷瑱心頭微緊,面不改色:“是。”

“何府舊宅?”

“是。”

平懷瑱兩字皆應得極盡簡短,捉摸不定太上皇問話時是以何心境回顧那距今近二十載的往昔舊故。

殿內萬分寧靜,太上皇若有所思,未幾,才又道:“吾得知,此人乃工部侍郎,李……”

太上皇恍惚記不清其名,平懷瑱額角陣陣脹痛,不願應接那二字。

“李侍郎,”太上皇不作竭力回想,如此稱呼作罷,下一刻,道出令平懷瑱愈加心驚不已之話,“何時得閑,令他來和壽殿見吾一見。”

數字如芒錐心,平懷瑱難以答複,緊攥明黃袖擺,頃刻間憂思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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