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遇
從瓊樓玉宇出來,居然已經過了子時了。秋夜的冷風,一陣比一陣涼。賀蘭玥後悔沒有坐馬車來。
她出宮的時候,看到天氣晴好,想着公主府也不遠,她就順便散散步過來。沒想到臨時起意去瓊樓玉宇調查藍玉樵,結果和那幾個姑娘聊到半夜三更。
她緊了緊孔雀毛鋪翠的氅衣,正思忖着,要不要雇輛車回宮去,突然聽到旁邊有個聲音問,“賀蘭尚宮,怎麽這麽晚了,還流連煙花地啊?”
賀蘭玥聽到聲音,扭頭一看,吓一跳: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和她打招呼的居然是藍玉樵。他一身藍灰色絲質長袍,外披深藍色大氅,頭發随便挽着,手中把玩一根鞭子,牽着一匹渾身黑得發亮的駿馬。
“你怎麽會在這裏,這麽巧?”
藍玉樵狡黠一笑,“有緣千裏來相會。”
可是賀蘭玥轉頭一想,頓時明白了,“你明明是來瓊樓玉宇玩兒的,被我撞上了吧。你沒進去嗎?”
藍玉樵嘆氣,“我哪知道賀蘭尚宮在調查我。”
原來他早就來了,而且看到賀蘭玥找了他相熟的姑娘在問話,所以才沒去找她們玩兒。
望着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厚臉皮模樣,賀蘭玥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剛剛找回來的一點點好感都被打消掉了。可是有個問題她還是忍不住不問,
“你也奇怪,幾乎天天來這裏花天酒地,可是為什麽那幾個姑娘說,你其實只是喝喝酒而已。”
藍玉樵聳聳肩,“她們大概想保護我的純情形象。”
賀蘭玥一聽,又惱怒了,心想該不是她被那幾個姑娘騙了,故意把藍玉樵說得萬花叢中過,一點不沾身。
可是藍玉樵忽然又搶白,“哎,我玩不玩姑娘,關你什麽事啊?”
這話把賀蘭玥噎得臉都紅了:這事的确和她沒關系;她在宮裏待了十二年,每天都知道皇上三妻四妾地玩,她什麽時候操心過。
她不由得撅起了小嘴,正要轉身離去,藍玉樵卻一把拉住她的袖子,“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回宮,會不會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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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玥哼一聲,“一個人回去,也比和你這個每次都找四個姑娘玩兒的男人在一起強吧。”
藍玉樵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為什麽這麽介意我的私生活呢?要不要我請你喝頓酒,聊聊天?”
聽到這個提議,賀蘭玥考慮了一下。她想起在公主府上,她問靖安公主,藍玉樵這顆棋子的作用是什麽,可是靖安卻不肯回答。她的确很好奇,有點想知道為什麽。
“我不喝花酒。”她依然很警惕,唯恐藍玉樵打什麽壞主意。
“放心,我不會讓你在那些姑娘們面前,自慚形穢的。”藍玉樵的那張嘴,真是賤啊。
于是他先扶賀蘭玥上了馬,自己再坐上去,從後面熟練地攬住她的纖細腰身,一手持着缰繩,吆喝着馬朝城外奔去。
馬兒十分矯健,得得得跑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他們就出了城。城外不比城內繁華,一片燈火黯淡,如果再沿着官道朝前去,那就往山野去了,那裏人煙稀少,時有盜賊出沒。
賀蘭玥看藍玉樵還沒有勒馬的意思,有點不安起來,“你到底要把我帶哪裏去?不是請我喝酒嗎?荒郊野外哪有酒家?”
“怕什麽啊?”藍玉樵還是不停,“你堂堂五品尚宮,如果出了事,皇後還不派大內侍衛來追殺我?荒郊野外酒家是很少,可是眼線耳目也少啊。咱倆正好傾心相告。”
又跑了一會兒,他們上了一條村路,路邊依稀看到有燈火,藍玉樵在一家簡陋的鄉村館子前停了下來。自己先跳下來,又扶她下來。
賀蘭玥下了馬,一掃周圍的環境,就皺起了眉:這個村落人丁稀少,大半房屋都已經坍塌,裏面有多少村民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只有村口一家小館子,守着一個表情癡呆的老頭。
她一邊揮手撣去身上的塵土,一邊落座在藍玉樵親自為她擦拭幹淨的一張三只腳凳子上。今夜的主題顯然不是美酒佳肴,而是藍玉樵的秘密。
鄉土水酒兩杯作為點綴,三兩碟黑乎乎的鹵菜算是下酒的東西了。賀蘭玥自然沒有任何胃口,只是靜靜地凝視着坐在她對面的藍玉樵。
“你到底是誰?”她突然發問。
藍玉樵居然在喝酒吃菜,還津津有味,似乎忘了他帶她來是“傾心相告”的目的。聽到發問,他愣了愣,
“你不是都調查清楚了嗎?”他放下筷子,龇牙一笑,“你不光知道我的家庭背景,連我去哪家花樓玩,找哪幾個姑娘玩,甚至愛怎麽玩兒,你不是都調查過了嗎?”
賀蘭玥并不尴尬。
她從藍玉樵的話裏聽出了毫不掩飾的防備和譏諷。他知道她是宮裏的人,她知道她調查他是因為上頭有人要她這麽做,他知道他對她來說,只是個任務。
他對她來說只是個任務嗎?
賀蘭玥扪心自問。
如果從尚宮的角度,的确如此。藍玉樵是靖安公主交托的任務,甚至是貨物,先儲存起來,将來備用。
可是如果從賀蘭玥自己的角度呢?
她忽然很想和他好好談談,不帶任何外人幹擾地談談。
“為什麽有人要讓你做尚宮局的內教博士?”她問。
藍玉樵沉吟了一下,直視着她,“從明面上說,我子承父業理所當然;但是如果事情不是這麽簡單,而是有人刻意安排的,那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我不知道。”賀蘭玥直截了當。
藍玉樵嘴角無奈地一撇,“那我更不知道了。”
談話無疾而終。賀蘭玥知道她眼下根本不可能和藍玉樵真的傾心相告。她的職責,是像審視獵物一樣審視他。
她拿起桌上的水酒喝了一口,就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寒暄話,打算離開。
藍玉樵站了起來,他已經把桌上的粗劣酒菜吃得差不多了,“我也該回去了。”轉身去牽系在大槐樹邊的黑馬,背對着她,問,
“為什麽要透露給我,是有人刻意安排我做內教博士的?”
“我沒這麽說。”賀蘭玥淡淡地,“是你自己猜測的。我也沒回答你是還是不是。”
“果然是尚宮局的一把手。”藍玉樵笑哼着,“說話滴水不漏。”他扶她先上了馬,然後仰起頭,一雙黑眸亮如寒星,目光柔和地在她臉上逡巡,
“小丫頭,你是想讓我提防着點,怕我被人害死嗎?”
他說話的語氣突然變得這麽溫和,讓賀蘭玥心裏一顫。像當年那只熱乎乎的小手,硬把熱茶塞到她手中。
心中雖然開始融化,可她的表情卻還是冷硬的,俯視着他期待的臉,她平靜地回答,“每一個身在深宮的人,都該留心自我保護。如果太過于愚蠢,說不定會死在身邊人手裏—比如,也許我也可能害死你啊。”
藍玉樵微嘆一聲,翻身上馬,吆喝着坐騎馳騁而去。
二人不再交談,一個字都不再多說。
說多了,都是殺身之禍,只能心知肚明。
賀蘭玥的心潮暗自起伏,知道如今不是同路人,将來萬一靖安公主真的命令她對藍玉樵下手,不知自己會怎麽取舍。
可藍玉樵似乎并不把剛才的暗示放在心上,上馬沒多久,居然打起了瞌睡。
賀蘭玥還在奇怪,平日裏經常在花樓買歡的男人,怎麽喝了幾杯土酒就醉了。可藍玉樵真的耷拉下了腦袋,靠在她肩膀上,一手摟着她的腰身,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賀蘭玥幾次想推醒他,卻不知怎的,并沒有這麽做。
幸而,老馬識途,繼續得得得往前跑,不需要主人指示,就朝官路上奔去。
于是賀蘭玥也由這主人倚靠着她,安然地睡了。
他竟然睡得着。
她心裏略微有些忿然:剛才明明提醒過他了啊,他的職位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她也是那個監督他的人。
怎麽可以靠在她身上,就這麽睡了呢。
可是他就是這麽睡着了啊。
輕微的鼾聲,呼吸裏噴着不算很濃郁的酒氣。他的腦袋靠在她肩窩上,耳朵就貼着她的脖子,後背火熱,透過她的大氅,把他的體溫傳遞到她心底。讓她一會兒就覺得身上燥熱起來,幾次朝前微傾,無奈他一只大手牢牢地扣着她的腰身,似乎是怕掉下去,又似乎是怕她離開。
好吧,再過一個彎,一定要弄醒他。她這麽對自己說。
可是拐了一個又一個彎,她卻還任由他這樣依靠着沉睡。
跑了半個時辰,官道在望,城門口的燈光也在遠處遠遠閃耀了。就在賀蘭玥為難怎麽推醒藍玉樵的時候,她分了神,沒留心路邊有鬼鬼祟祟的人影攢動。等她剛剛發覺有異樣時,幾個手持火把的壯漢已經從路邊荒野裏跳了出來,把她團團圍住。
“打劫!”為首的壯漢暴喝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