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歸兮
就這樣颠三倒四、魂不守舍地過了幾日,有一個下午,煙翠忽然跑進來,歡喜地大喊,“藍大人來啦,他來上課啦!”
賀蘭玥一怔,幾日郁悶的情緒頓時一掃而空,小鹿一般竄出去,顧不得周圍有別的宮女在,大聲叫道,“玉樵——藍大人!”
藍玉樵果然來了,剛剛走到錦華樓附近。看到賀蘭玥遠遠跑來,卻一臉平靜,躬身行大禮,道,“賀蘭尚宮好。”
賀蘭玥放慢了腳步,不解地望着他,“你,你這是……”
“下官之前出門看朋友去了,所以前幾日請假未來。耽誤了上課實在過意不去,下官現在立刻去講課。”說着大步朝講堂走去。
他走得好快,都沒有回頭看她跟不跟得上。
賀蘭玥慢慢停了下來,心裏一陣酸楚。
煙翠很驚異,“藍大人這是怎麽了。怎麽他似乎,有意要避開你啊?”
賀蘭玥沉思片刻,毅然大步朝講堂奔去,“不管怎樣,今日我一定要問個明白!”
講堂內,多日不能看到他的宮女們濟濟一堂,高興地七嘴八舌問他去哪裏玩了。藍玉樵勉強客套着,準備上課。
賀蘭玥一聲清喝壓住了所有的喧嚣,“各位請先離開半個時辰,藍大人多日不來上課,我要問藍大人幾句話,以便備案記錄。”
宮女們一臉不解和膽怯,陸續準備離開。沒想到藍玉樵少有地反駁了,“難道不能等上完課再備案嗎?”
賀蘭玥望着他隐約透出的不耐煩,心裏一涼,“好,就等上完課吧。”說着退出了講堂。
裏面開始傳來他抑揚頓挫的讀書聲,她卻呆呆地站立在風中,不知所措。
溫潤謙和的藍玉樵,對她情深意重,發誓會等她七年、十二年的藍玉樵,怎麽會一反常态?
煙翠看她神思恍惚,很心疼地拉她回剪心居去。她不肯,執意要等候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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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時辰,度日如年。她把身上的羊羔鬥篷裹得緊緊的,懷中揣着小手爐,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賀蘭玥快步沖到講堂,等所有宮女離開,關了大門,不再委婉,直接就問道,“玉樵,你怎麽了?你為什麽去了這麽多日,也不給我留個信。你回來上課了,又為何不先去剪心居找我,為什麽要這麽冷淡我?別再給我任何借口,我要知道真正的原因!”
藍玉樵有點措手不及,他離開數日,還是未想好如何給她交代。
只是他心裏的疑慮像一團亂麻堵得慌。
“我的确是看朋友去了,想散散心。”他支吾着。
“我不要知道這些,你知道我在問什麽。”賀蘭玥立刻打斷了他,“好吧,既然你說不出口,那麽我來替你說。我和煙翠私下想過很多次,你這樣的冷淡只有一個原因:你已經有了心儀的女子,在宮外。是不是,我只要你回答是,還是不是。你放心,我賀蘭玥不是個死皮賴臉的女人;我身在內宮,也不能拿你怎麽樣。我只要一個真心實意的回答。”
“不是!”藍玉樵低吼着,為這份誤解而煩躁。
“你說不是,很好。”賀蘭玥掉下了眼淚,“你還是那個我堅信我了解的藍玉樵。那麽告訴我真心話,究竟為了什麽?”
“既然你想要真心話,那麽,我也問你一句話,你能不能真心實意回答。”藍玉樵沉默了一會兒後,終于不再回避了,
“容妃娘娘,和她的小皇子,是不是你殺的?林承徽,是不是因為你嫉妒她來聽我講詩詞,所以誣陷她,把她打入冷宮的?”
這一句真心話,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她。
賀蘭玥萬萬沒想到,藍玉樵問的居然是這些。這些最龌龊不堪的宮闱密事,和她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你是這樣的人嗎?”藍玉樵追問,“你能真心實意回答是,還是不是嗎?”
賀蘭玥偏過頭,“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做過一些不能說的事。”
“我記得。可是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會殺人,連無辜的小皇子都不放過。”藍玉樵壓抑不住了,聯想自己的秘密身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代入感,為無辜喪命的嬰兒感到深深惋惜—如果他是容妃的兒子,如今也是這般下場吧,“如果你逼不得已地對付了驕橫的容貴妃,我也許還能諒解;可你為什麽連一個小孩兒都殺,你有沒有想過,你犯下的已經是滔天違逆的大罪了。你是不是做了太多不可說的事,已經不知道什麽是度了?我真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
賀蘭玥什麽都說不出來。
心頭百轉千回,曾經她多麽擔心過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藍玉樵是個清高的大學士,他想要的紅顏知己,是一個溫柔清白,與世無争的女子;而不是一個手染鮮血,做權貴爪牙的內宮女臣。
藍玉樵痛惜地望着一言不發的賀蘭玥,這幾日離宮以來,他不是不想她,不是不惦記她的笑,她的俏。只是每每想起林子音說到的這些秘密,他都無法把自己認識的賀蘭玥對應起來。他也迷惑了,不知道該怎麽接受她。他能容忍自己一心一意要等候的女子,其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嗎?
他心痛,他失望。
“我們,彼此,都冷靜,一段時間吧,賀蘭尚宮。”他最後說。
“不用冷靜了!”賀蘭玥突然說。
她從懷裏掏出了那個帶流蘇的核桃胎雕挂件,望着這個剛剛幫她破了案,卻也葬送了一個無辜女子的定情信物,禁不住潸然淚下。
“有些事,我沒法告訴你,也不奢望你會理解我。或許從我進皇城的一剎那開始,我就注定了要做個龌龊陰暗的女臣。因為,我沒有選擇。”
她抹一把淚,“不管怎樣,我配不上你。”
不等他回答,她把核桃挂件硬塞到他手中,沖出了繡文館。
風好大,吹幹了她臉上的淚痕,火辣辣地疼。
沖回了剪心居,她再也沒邁出去一步。藍玉樵什麽時候走的,有沒有說下次來不來,她再也不想知道了。
天色漸漸黑了,她就坐在窗口,一眨不眨,望着外面的暮色如何聚攏,濃重如墨。
煙翠端來的飯菜,她一口都沒吃,一點點胃口都沒有。也不感覺傷心,或者有多痛楚,而是一種被抽空了的感覺。
希望,将來,愛情,甜蜜,向往,統統被抽空了,所以什麽感覺都沒有了,麻木了。
麻木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态度,在內宮生存,就要學會麻木,對一切麻木。越是抱希望的人,越撐不到出宮的日子。
可是這樣活着,和死了有多大差別呢?她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她也沒太多時間這樣渾渾噩噩。
晚膳後,皇後娘娘又找人叫她過去了。
賀蘭玥一臉平靜地出現在翊坤宮。
她早就學會了無論心潮如何翻滾,神色中絕對不能露半點蛛絲馬跡。
“皇後娘娘千歲,這麽晚找微臣來是有什麽要事?”
皇後劈頭蓋腦一句,“你明日就啓程,去滄州赈災。記住,以本宮的名義,讓災民們記得本宮的好。”
賀蘭玥一愣,“滄州鬧災了?怎麽回事?”
皇後不以為然,“不就是沒糧食吃,餓死凍死了幾個人麽。不過也好,本宮正需要這樣的機會來挽回局面。”
“可是,赈災的事,難道不是戶部處理的嗎?”賀蘭玥不明白,“微臣只是內宮女臣,這樣出去似乎不太妥當。”
“有本宮的懿旨,誰敢說你不妥當。”皇後憤憤地說。
“就因為本宮是皇後,身在內宮,所以那個惡毒的太子把赈災的事都攬了過去。嘴上說的好聽,不用本宮操心,實際上就是想借機□□,為他自己造聲勢。本宮不會坐以待斃,他還在和戶部商量呢,本宮要你先發制人,率先帶着糧食去滄州搶占了先機,讓太子白忙乎一場。”
賀蘭玥這才明白了,原來這一出,還是□□。
領旨回去,路上卻真心惦記起滄州的災情來。又是寒冬,又是饑荒,十二年前,她何嘗不是因為類似的經歷,終于走上這條不歸路。
次日天蒙蒙亮,賀蘭玥出發之時,已經完全清楚了這次突然赈災的真正幕後原因是什麽。
太子李唯以意外迅疾的速度擴充了自己的影響力。讓朝臣從對他懷有百般疑慮到開始擁立倒後。
本來嘛,誰做皇帝都可以,只要還是皇族血脈,管他是在冷宮還是金銮殿上出生的。何況當今聖上也曾經被貶邊疆不受重視。
而皇後陳氏,實在太高估她自己的能力了。一介婦人,沒有靖安的幫助,連容貴妃都拿不下。可一旦掌權,就想過河拆橋,獨攬朝政。
偏偏她是個長頭發沒見識的典型,對一些社稷大事一竅不通,一味重用寵臣和外戚,以至于許多忠臣屢次提出異議。
看到皇後依然愚昧,老臣們終于怒了。古往今來,重臣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于是轉而支持看起來敦厚謙和的太子李唯。
皇後發現自己落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實在不甘心,于是借着滄州鬧災的機會,一是要搶占先機,打壓太子;二是要模仿歷代賢良周濟天下的辦法,在民間樹立起自己的聲譽來。
當然,聲譽是皇後的,差事是賀蘭玥在辦。皇後之所以讓她去,一則是相信她的能力,二則是清楚她和任何外官都沒有拉幫結夥。
清晨,賀蘭玥坐上了押送糧食的馬車。她這幾日心煩意亂,對這趟差事有幾分兇險,完全估計不出來。但一個念頭在腦海中倏忽閃過:
如果,她從此不能回來?
“煙翠,替我照顧好藍大人。”她最後叮囑,“你答應過我,他也答應過我。如果你可以出宮,就跟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