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放手
賀蘭玥用盡所有的力氣,翻過城牆,縱身一躍。
“不要!”李唯的反應居然比身邊的侍衛要快,甩掉扔過來的狐皮裘,飛身撲過來。
他半個身體都撲到了城牆外,才險險地抓住了賀蘭玥的一只手。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手腳最敏捷的侍衛立刻過來支援,只是把李唯勾住城牆的雙腳拖住,可二人的身體卻都懸挂在了城牆外。
現場一片混亂,“護駕”聲四起,侍衛們卻有些張皇地亂跑着。
這一幕頓時讓外圍的攻城軍隊提高了警惕。
原本洩氣地四處閑坐的定西王軍隊,看到出現了這麽意外的情況,都緊張地站了起來,紛紛交頭接耳,并急切地征詢定西王和藍玉樵的意見。
“原地待命,都不準動!”藍玉樵第一個翻身上馬,不管不顧地孤身朝城樓奔去。
守城的兵士看到他過來,緊張地舉起了弓箭;而藍玉樵的護衛也立刻趕過來支援。局勢再次劍拔弩張。任何一個人的無的放矢,都會立刻引發大戰。
此時所有人的關注焦點,都集中到了賀蘭玥和李唯身上。
賀蘭玥嬌小的身體無助地懸挂在半空中,單薄的衣裙随風飄揚,輕如鴻毛。她整個人都仿佛會像一片樹葉,毫無分量地飄落、凋零。
可她如今又是最重的砝碼。
她在寒風中,擡起煞白的小臉,抖索着發紫的嘴唇,對拉住她的李唯冷冷一笑,
“放了我!”
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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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李唯心裏絞痛起來。
他從她眼中看到了輕蔑、不屑和決絕。
“為什麽?”他的眼眶潤濕了。
為什麽賀蘭玥寧願死,也要欺騙他,也要維護藍玉樵。
賀蘭玥卻不答,只是盯着李唯拉住她的手。
李唯只有一只手拉住了她。
她再嬌小輕盈,好歹也重過一袋大米,李唯一只手吃緊,手上青筋暴突,卻還是一點點地滑脫她的手腕。
賀蘭玥笑笑,勝券在握,
“你撐不住的。”她語帶譏诮。
此時藍玉樵已經帶着煙翠,趕到了最接近城樓的地方。他幾次想再靠近點,守城的兵士卻用□□逼退他。他着急得無可奈何,只是吩咐手下立刻去準備棉被等鋪墊的東西過來。
而一部分定西王的士兵卻開始勸誘守城的士兵棄暗投明。
“成王敗寇。你們現在的冒牌皇帝只能靠一個女人來威脅我們。”一個小将大聲朝城樓上喊,“現在這個女人要死了。冒牌皇帝還有什麽本事和我們打?降了吧!”
李唯的守軍沒有定西王軍隊那麽骁勇善戰。聽到這番勸降,再看眼下的局勢,冷汗都下來了,也不知道該不該降。連拖住李唯雙腳的侍衛,都在猶豫,到底是把李唯和賀蘭玥拉上來,還是把這倆人都推下去,幹幹脆脆地算了。
四面楚歌。李唯知道大勢已去。
他聽得到身後侍衛們在竊竊私語,讨論到底降不降。可他卻還是咬牙抓住賀蘭玥的手不放。
賀蘭玥也聽得很清楚。
她望望腳下,不遠處藍玉樵正在大聲疾呼鋪墊子;望望上面,李唯的手關節都快變形了。
此時此刻,生死也不過是一寸一寸滑落的距離,拖延多一會兒,也沒什麽差別。
就在這時,一支箭突然射來,射中了李唯的脊背。
李唯的身軀突然劇烈抖動了一下。
他中箭了。
鮮血立刻滲透了衣服,朝着他的手臂流下來,流到了賀蘭玥的手上。
所有人都很吃驚。
藍玉樵很吃驚,大聲喊,“不許射箭!”
賀蘭玥很吃驚,李唯居然還是沒放手。
這支箭,一旦射出,就無法扳回局勢了。
沒等藍玉樵找出射箭的人,緊接着又有幾支箭接二連三地射來,都命中了李唯。
李唯的背上,一大片鮮血正在蔓延。
這是壓抑了許久後,釋放的冷箭。
定西王的軍隊裏,都是鐵骨铮铮的男人,讨厭被要挾,更讨厭被要挾的籌碼居然是個女人。
趁着局勢開始不穩,他們終于滿懷怒氣,把冷箭射向李唯。終于引導了一場混亂。
眼看李唯性命垂危,定西王的軍隊再也按捺不住,一哄而上,開始怒吼着攻城。而城樓上的守衛,看到李唯已經中箭,知道局勢扭轉,再跟着他根本沒有意義。樹倒猢狲散,守衛們紛紛逃離城樓,準備自保。
藍玉樵眼睜睜看着拖着李唯雙腳的守衛,居然放手離開了,他驚駭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本以為賀蘭玥必定會從高高的城樓上墜落。
連賀蘭玥自己也知道必死無疑了。一向鎮定的她,也經不住流露一絲驚慌,這只是一個人瀕臨死亡時的本能。
可李唯居然還倒挂着,用盡所有的力氣拉着她。他用力那麽緊,她的手失去了知覺。
賀蘭玥擡起頭,迷惑而惶恐地望着李唯,望着他血流滿身。
“為什麽?”這次,換她問了。
她近距離地看到李唯的眼神已經渙散了,他不行了。
可是他聽到了她那句問話。
他艱難地露出一絲惋惜的笑容,“你以為,我真的會放手看你死嗎?”
他耷拉下了頭,呼吸漸漸微弱。
可是那只手,還是緊緊地抓着她,骨節逐漸僵硬。
但即使如此,他的身體畢竟失去了力量,沒有再支撐多久,不過片刻,他的身體忽然失去阻力,和賀蘭玥一起從高處重重摔下。
城樓上下的士兵都發出了驚吼,眼看着他們一起墜落。
“玥兒……”賀蘭玥在落地前,聽到了藍玉樵撕心裂肺的喊聲,還有煙翠的哭泣……
立春的時候,曲江還是浮着一層薄薄的冰。
兩岸的楊柳依然裸着枯瘦的枝,但是賀蘭玥每天都去查看,是否有綠色的小芽兒冒出來。
煙翠在她的膝蓋上蓋上厚厚的羊毛毯子,推着輪椅慢慢地駛過曲江兩岸。
曾經繁華如梭、四處是酒家花樓的曲江,因為過去幾年的混亂政局而蕭條不少。
靖安和李唯打仗的時候,靖安的人還是李唯的人,動不動就沖到曲江某個酒樓裏,把還在喝酒的某個官員帶走、密殺。
後來定西王帶着藍玉樵來了,清本正源,不光李唯的人,靖安的人也要統統除去,于是又是一番抓捕和廢黜。
曲江的煙花地,結果成了噩夢地。許多和靖安以及李唯有過瓜葛的官員,紛紛告老還鄉或者稱病請辭,離開了夢一般的長安。
在一片肅殺蕭條中,賀蘭玥度過了人生最後一個寒冬。
三個月前,李唯在城樓上被冷箭刺中斷氣,帶着她從高高的城樓上墜落。落地一剎那,賀蘭玥就失去了意識。
三天後她蘇醒,看到眼睛紅腫的煙翠還有一臉憔悴的藍玉樵,而她的雙腿從劇痛到麻木,漸漸失去了知覺。
李唯兵敗身死,藍玉樵在定西王的支持下入主朝政。然而,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
前有冒牌的李唯,一些朝臣對藍玉樵也并不信任。沐夕宮密生的皇子身份,還有待慢慢确認。
而沐夕宮裏,從幾十年前開始,死的死,瘋的瘋,要查證十分困難。唯一能提供确鑿證據的人,是曾經管理過尚宮局的賀蘭玥。可惜,她既然是和藍玉樵密切的女人,朝臣們也不相信她。
幸好,前任尚宮大人告老出宮後,還健在,于是被定西王爺特意請出,協助驗證藍玉樵,也就是真正的李唯的身世。
是的,他才是真正的皇子,他并不是藍家後人。藍犀正在臨死前,留下書信一封寄托定西王,可以證明藍玉樵是他從內宮帶走的小皇子。可是賀蘭玥還是習慣叫他,“玉樵”。
他每天都來看她。
他在定西王的輔佐下,代理朝政,每天日理萬機。可是無論多晚,他都會出宮來看她。
如果時間早,他沐浴着溫暖的夕陽暖色而來,騎馬奔馳到曲江附近的農家小院,走近這個也叫“剪心居”的安靜小院落。
這時,煙翠往往正在燒飯;而賀蘭玥手持一本經書,裹在厚實的毛毯裏,側對着他,靜靜地看着,偶爾凝視一番眼前的花盆。
這盆花,是賀蘭玥從宮內帶出來的唯一的信物,天雨流金。
時節已過,花凋逝,葉未枯。
在這個安靜偏僻的小院裏,時光不知停歇在哪一處角落裏了。
再也沒有沒完沒了的雜事了,再也沒有心驚膽戰的謀劃了,再也沒有人哭,沒有人死了。
而他每天都來,每天都含笑招呼,“我來了。”
安心的笑容,安心的問候,安心的報到。
終于,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了嗎?
蘇醒後的賀蘭玥,并沒有因此洗脫嫌疑。
靖安倒臺,李唯兵敗,所有一切都大白天下,賀蘭玥,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和兩邊都脫不了幹系的線人、爪牙。
一些老臣列舉了賀蘭玥的罪證,要求藍玉樵當衆處死賀蘭玥,以徹底清理靖安和李唯的殘餘勢力。
藍玉樵至今頂着這個壓力不肯松口。
雖然定西王作為肱骨大臣和私人密友,能理解藍玉樵,但他也保不住賀蘭玥的地位。
賀蘭玥是前任尚宮,為靖安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又被李唯封為皇妃。她多重的身份遭到懷疑,也是意料中事。
于是,她連沐夕宮都沒資格住了。
藍玉樵不得已把她帶出了宮,從此遠離這個是非地。
這樣,也好,不是麽?
可是他卻并不死心。
他沒有忘記,他說過要等她出宮;他沒有忘記,在滄州時他們本打算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沒有忘記,他們之間的誓言。雖然時移世易,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她反而是個庶民了。他沒有忘記,他說過要和她白頭。
這日傍晚,他騎着白馬而來,穿過微寒的暮氣,走近暖意氤氲的小屋,和她坐在簡陋的木桌邊,一起品嘗煙翠做的小菜,他又提起來。
“我只是想,先打理好朝政而已。”他說,為她夾了一塊細嫩的魚肉,
“再過幾年,等容貴妃的小皇子長大了,就還政于他。”
賀蘭玥微微一笑,“那孩子,如今還好麽?”
藍玉樵點點頭,“如今在宮裏由定西王爺管教着。王爺一直教他,不要記恨過去的恩恩怨怨,要永遠記得,是你冒着風險留他小命。”
賀蘭玥又是一笑:事已至此,她并無怨怼。
她從前做過什麽,她不敢奢望原諒。她才是那個要感恩命運的人。即使她殺過人,誣陷過人,如今上天只是奪取她一雙腿而已,卻把她奢望的都還給了她。
她才是那個心生感激的人。
藍玉樵卻又說,
“我已經打聽過,有個大食來的醫生,會用西洋的法子治病。等他從西域回來,我帶你去看病。你的腿,會好起來的。”
賀蘭玥沉吟着,“那如果我的腿好不了呢?”
藍玉樵一怔,即刻回答,“那我就推着你出去看風光。”
賀蘭玥望着他,柔軟溫潤的目光,流連在他認真的臉上,忽然心中再無所求。
他會登基嗎?他會還政嗎?他會回到這個小院來,天天推着她出去看花看景嗎?
未來的許多事,她沒有資格去判定或者要求;可是此時此刻,他們在一起,足夠了。
一生一世,有此一刻,也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