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雖然時局緊俏,來往武威城的西戎部落百姓倒不見少。畢竟中原來的貨緊俏,對他們來說都是稀罕東西。年年都是如此,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守城的小兵甲整天迎來送往,閑着沒事兒的時候兀自跟那兒瞎琢磨。他踢了踢旁邊打瞌睡的小兵乙,道:“我怎麽瞧着哪裏不太對呢,似乎每天早上進城的西戎人很多,但傍晚出城的好像又沒有很多。”
小兵乙打了個哈欠,不耐煩道:“你看錯了吧,這城門口見天來來回回都是人,興許人家早早就出城了呢。你當你是竈王爺有八只眼,耳觀六路眼看八方?快省省力氣吧,有那本事的早就成大将軍了,誰還跟這守城門啊。”
小兵甲嘬了下牙花子,還是覺得不妥:“可前線在跟西戎打仗呢,而且據說戰況不好。”
“那也輪不着你操心啊,城守大人還在呢!”
日落時分,金黃大地上似燃着一團烈火,在天際邊熊熊燃燒。小兵甲眯縫着眼伸着脖子往遠處探看,活像從龜殼探出頭的烏龜。不大會兒他又把脖子縮回來,拿胳膊肘怼了怼小兵乙:“诶,你往北瞧瞧,是不是有煙塵。”
小兵乙一臉崩潰,他就想偷會兒懶有這麽難麽!
小兵甲不等他罵人,猛然一把拽過小兵乙的胳膊,抖着手指着北方:“你,你你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騎騎騎兵!”最後一個字出口的時候,他嗓子都劈了。
小兵乙也顧不上生氣了,也伸着脖子往前瞅,遠方滾滾煙塵在他放大的瞳孔中漸漸清晰起來……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嘯聲從城樓上傳來,緊跟着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敵襲!有敵襲!關城門,速關城門!”
幾乎在嘯聲響起的瞬間,小兵甲乙就已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倆人扯着嗓子大吼道:“敵襲——敵襲——關城門!快……”
“快”字才吐了一半,沒出口的另一半被淹沒在脖頸湧出的汩汩鮮血中,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瞳孔裏映着一張陌生的臉,那張臉方方正正,皮膚黝黑,濃眉下是深邃的眼,鼻梁高挺,絡腮胡……分明是一張西戎人的臉。
到此刻他才明白,城中早就混入了西戎兵。武威城……守不住了。
大周自立國收複西戎後,武威城的互市便一直存在,歷經十幾位君主,從未有變。雖本朝西戎已生了不臣之心,但互市依然開通,朝廷并沒有旨意下達要關閉互市。
因此城守即便知道前線戰事吃緊也不敢妄動。倒是提早送了封請申關閉互市的折子,陳明利弊曉以利害,只是不曾收到批複。
西戎到底還是名義上大周的屬國,城守也并沒有做好西戎全面進攻的準備。事實上大部分大周朝臣都是這樣想的,認為西戎這次不過就是不聽話的孩子讨奶吃,鬧一通便算了。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讨奶吃的孩子蹬鼻子上臉,實打實的甩了大周朝廷一記響亮的耳光。
城中亂起來的時候,城守正在府中查閱屬下送來的戰報。聽聞武威軍已被大股西戎兵力沖散,戰況前所未有的緊急。城守當即下令緊閉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入。然而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老天爺這一次站在了西戎身後。
變故發生的時候,李玄度正在院子裏給趙家兄弟講《周史》。這一片都是住宅院落,深巷之中尚算安靜,城門口沖天的喊殺聲還傳不到這裏。
是隔壁曹木匠家的兒子白着一張臉,連滾帶爬的跑回來,在巷子裏聲嘶力竭的喊着:“西戎兵——西戎兵殺人啦——西戎兵攻進城啦——”
趙珩手裏的筆應聲落地,仿佛終于明白一直以來的不安來自哪裏。
“大哥,娘和大姐買菜還沒回來!”趙琰急急起身,說着就往外頭跑。趙珩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經沒影了。
“阿琰!”趙珩反應過來忙追了出去,巷中早已不見趙琰的身影。
李玄度心中暗道不好。陽門關是大周西北門戶,武威軍全部兵力都集中在陽門關,是武威城的依仗。此刻竟有西戎兵殺進武威城,必定是陽門關已破,武威軍無力禦敵。而武威城小,城內僅有幾百戶人家,不足一百守備軍,算上城守府的衙役也不過再多幾十人。兵力空虛,根本阻擋不了西戎大部兵馬!
正當他急急思索眼下境況時,巷口突然傳來聲聲慘叫,急促的馬蹄聲像催命的符咒在巷子裏盤旋。
李玄度一把抱起吓呆住的趙琮進了廚房,反手将房門上了鎖,抄起竈臺上的菜刀緊握在手裏,一邊安撫趙琮:“阿琮不用怕,有先生在。”
趙琮小臉慘白,他咧了咧嘴,眼看着就要嚎啕起來。李玄度當即捂住他的嘴:“別哭,會招來西戎兵。”
趙琮眼淚吧嗒吧嗒往李玄度手上掉,聞言點了點小腦袋。李玄度松開手,趙琮抽噎了一下,瘦小的身子跟着一抖,他嗚咽道:“我,我想爹娘了。”
李玄度摸了摸他的頭,輕聲道:“會見到的。”
街上亂成了一團。城中守備軍大部分都在城門拼力抵抗,無暇顧及沖入城中的西戎兵。這些西戎兵見人就砍,往日熱鬧繁華的武威城街市上,處處都是攝人的血腥。
濃重的血腥氣充斥趙珩鼻尖,一股壓抑在心底的憤怒仿佛随時都要噴薄而出。他在人群裏左躲右閃,高聲疾呼:“母親!芳唯!阿琰——”
嘶啞的聲音一聲又一聲,混着喉嚨裏的血沫,都被淹沒在西戎人的刀兵之下。直到一股熱血噴湧在他身上。
那是老丁的血。他整條手臂被西戎刀齊齊斬斷,半個身子壓在趙珩身上,急急說道:“回家去,人沒了,沒了……別找了!”
人沒了……
輕飄飄的三個字順着西北夾雜血腥的春風刮進趙珩的耳朵裏,像被千金鼎墜着從河面上逐漸下沉到深不見底的河底。處處都是不見天光的幽暗,如同十四年裏夜夜不間斷的噩夢。他的親人終會一個一個的離開他,他終會沾了滿手鮮血,成為嗜殺的惡魔……
“走啊!”老丁拼盡最後一絲氣力狠狠的将趙珩往外一推,趙珩驀然瞪大的眼睛裏閃着西戎刀的寒芒,手起刀落的瞬間,老丁被削掉了半個腦袋。他還保持着雙手向前的動作,殘留一半的腦袋上挂着一只布滿血絲的眼……
趙珩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他怒吼一聲,整個人猛地往前一沖,直接将那西戎人撞翻在地。他眼疾手快的奪過西戎刀,毫不猶豫的砍在西戎兵的脖頸上。鮮血噴濺在臉上,壓抑在心底的憤怒在這一刻被點燃了。
天際邊最後一抹殘陽映紅了長街,血影斑駁,遍地殘屍,如人間煉獄。趙珩拄着西戎刀搖晃着身子站起來,耳邊是尖銳的呼嘯聲。他有些透不過氣,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不到一點依托。
“娘——”一聲慘烈的叫聲驟然闖入趙珩的耳朵裏,呼嘯聲潮水般褪去,意識也漸漸回籠。街邊一個孩子嚎啕着喊着娘,被一個守備軍抱走了。她的娘親就倒在她幾步之外的血泊之中,腦袋高高擡着看向孩子的方向,無法瞑目的眼睛裏滿是擔憂……
趙珩不敢再看,他想到了他的母親,他的弟妹……弟妹!
“阿琮!”趙珩猛然反應過來,再顧不得其他,瘋了一般拎着刀飛奔回家。
李玄度和趙琮躲在廚房裏,聽着外面馬蹄聲來來回回,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沒過多久,巷子裏突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伴着幾聲咒罵。這些人在挨家挨戶的踹門搜查。李玄度閉了閉眼,下意識握緊了手裏的菜刀。
直到腳步聲逼近,院子裏傳來西戎人的說話聲,李玄度知道,西戎步兵已經湧入城中,武威城守不住了。
趙琮身子一抖,李玄度将他摟進懷裏,手掌輕覆在趙琮臉上,捂住他恐懼的雙眼。
廚房的門鎖對西戎兵來說只是個擺設,用力一踹便踹開了,頂不了大用。李玄度嘴角緊繃,等待着那一刻的降臨。
趙珩在巷口和兩個西戎步兵撞上了,雖然他身體不甚強健,但這半年來跟着李玄度學了拳法,勝在身姿靈活。又憑着一股滔天怒意,不知疼不知累,愣是将那兩個西戎兵砍翻了。
當他跑回到自家院子時,見到廚房門口杵着一個西戎兵,他還保持着舉刀的姿勢。那一瞬間,趙珩只覺渾身血液逆流,直沖頭頂。脖頸上青筋暴露,暗紫色的氣流瘋狂流竄,在暴出的青筋上閃爍着暗芒。
“李玄度!”他赤紅着雙目怒吼一聲。
那西戎兵在這震天的吼叫聲中直挺挺的倒下了,脖頸上還插着一把菜刀。
“我在這兒。”李玄度從廚房門後閃身出來,一手攬着趙琮,平靜的聲音裏帶着幾分微不可察的顫抖:“我沒事兒。”
趙琮一臉恍惚,他只知道他害怕極了,以為自己要被西戎兵砍死了。可就在門被踹開的瞬間,就聽那西戎兵慘叫一聲,緊跟着就是大哥的咆哮。
他還活着。
巨大的變故之後乍然見到親人,趙琮眼淚再也憋不住了,踉跄着身子跑了出去撲進趙珩懷裏,卻依舊記得李玄度的話,不敢大聲嚎啕,只壓抑着極度的恐懼小聲啜泣着:“大哥,大哥,阿琮害怕!”
趙珩眸中的猩紅還未褪去,他死死的盯着地上西戎人的屍體,一字一句道:“阿琮不怕,有大哥活一天,一定殺了這些西戎人為死去的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