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月山地處大周和西戎交界,這裏山勢險峻,山中多毒草猛獸,罕見人跡。便是武藝精湛的獵戶們也不敢來大月山,将手無寸鐵的百姓放逐大月山無異于送死。

這一路上哭嚎聲不斷,每個人都對前途充滿了擔憂。

一整夜未進食,又慘遭變故,衆人早已身心俱疲。趙琮偷偷抹了把眼淚,終于憋不住了,咧着嘴無聲的哭了起來:“先生,我,我餓……”

李玄度費力的将趙琮背起來,身子晃了幾晃方才堪堪穩住,他輕聲安撫:“阿琮乖,到了山上就有吃食了。”

趙琮咽了咽口水,抽噎一聲:“還有多久能到山上呢?”

五天。

李玄度憂心忡忡,只安撫道:“就快了,阿珩要是累了,就睡一覺。”

西北本就是貧瘠之地,離開武威城範圍,沿途都是荒原。

一隊西戎士兵押着他們,到傍晚的時候,那些西戎兵擔來幾筐窩窩頭,喂牲口一樣往人群裏随便一丢。餓狠了的武威百姓像争搶食物的野獸,你推我搡。幾乎要打起來。西戎士兵就在一旁看熱鬧,時不時大笑幾聲。

李玄度閉了閉眼,只覺胸中血液翻湧。他一生清風朗月,一身傲骨。即便被幽禁攝魂獄、被關進囚籠發賣,也從未折了風骨。但若不搶,就只能眼睜睜看着阿珩和阿琮餓死。

他把趙琮推到趙珩懷裏,第一次像個牲口一樣去和別人搶食。他體弱,争搶不過別人,在混亂中被人來回推搡着,那雙握筆的手被踩踏在腳下,碾破了皮。回來的時候滿身狼狽,拿着窩窩頭的手還在發着抖。

他分了一個窩窩頭給趙琮,道:“要省着點吃,慢慢吃,別噎着。”

趙琮不是沒有看到先生是怎麽搶來的窩窩頭,他眼淚噴湧出來,搖着頭大哭:“阿琮不餓,阿琮再也不會餓了。”

李玄度摸着他小腦袋,笑道:“傻孩子,我都聽到你肚子叫了。快吃吧,總會好的。”

不知道為什麽,這時的李玄度忽然有些害怕看到趙珩的眼睛。他垂着頭将手裏的窩窩頭遞過去,好半天趙珩都沒有反應。

李玄度暗暗嘆了好幾口氣,方才擡起頭去看趙珩,正直直的撞進趙珩那潭如黑水般看不見底的眸子裏。

那雙眼表面很平靜,但李玄度知道平靜之下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他硬着頭皮道:“吃吧,吃了才有力氣。我說過,有我活一天,就有你活一天。你死了,我給你陪葬。”

趙珩面無表情的看他一眼,從他手裏接過窩窩頭掰成兩半,将另一半給了李玄度:“晚上給我行針吧。我身上有些力氣了,不能總叫曹小叔背着。”

曹木匠也搶到了窩窩頭,他身子骨比李玄度強多了,搶的窩頭也多。見李玄度和趙珩兩個大人分食一個,忙遞了兩個窩頭過去。

李玄度沒有接。

“接下來我們還有好幾天的路程,曹大哥吃不完的幹糧就悄悄藏起來,您也拖家帶口,我們不好總是占您的便宜。”

曹木匠這人實在,不容李玄度分說,強硬的将窩頭塞他手裏,扭頭就走。

李玄度暗嘆口氣。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天黑不好趕路,這些人只能就地休息。李玄度趁着這會兒替趙珩走了一回針。

昨日變故陡生,他到現在才有機會摸到趙珩的脈象。出乎意料的的,他的脈象竟開始變得平穩起來,那些原本在體內亂竄的陰邪之氣全都湧向丹田。

之前的針法俨然已經沒什麽用了,李玄度保守的用針替趙珩疏通經脈。走完針後,趙珩的臉色看起來也比白天好一些了。

李玄度收了針,心裏還在琢磨着趙珩的身體。丹田乃氣海,藏命之所在,氣聚丹田……

“李先生!”突然曹木匠一臉慌張的跑過來,急急說道:“李,李先生,我娘子,我娘子突然不好了……”

不等曹木匠說完,李玄度當即起身。剛才替趙珩行針耗費些精力,加上他陡然起身,不由眼前一黑,險些沒暈過去。

曹木匠當下扶住李玄度,目露擔憂:“李先生您沒事兒吧。”

李玄度擺擺手,淡笑道:“無妨,适才起的猛了些,看曹嫂子要緊。”

趙珩起身從曹木匠手裏接過李玄度,小聲道:“別硬撐,你斷了藥,身上必定難受。”

“沒什麽,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待會兒休息休息就好了。”李玄度拍了拍趙珩的手:“我不會死。”

呂氏捂着小腹佝偻着身子,痛的嘴唇發白。曹阿九跪在他娘跟前,不停的抹眼淚。

“娘早上就說身子不舒服,可是阿九沒有找來大夫……”

李玄度半跪在呂氏身邊,輕聲道:“曹嫂子,勞您把手給我,我來切脈。”

呂氏痛苦的伸出手,慘笑一聲:“孩子沒了,在火裏的時候就沒了……”

李玄度陡然一驚。呂氏脈象的确是滑胎之象……

曹木匠一臉崩潰。

早上那會兒呂氏便心有所感,畢竟是生養過一胎的。誰知道遭逢如此變故。

呂氏眼角垂淚:“也罷,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他便是來了也吃苦受罪,倒不如走了得好,托生個安穩世道,平平安安的過一生。”

李玄度沉默了。

好半響他才開口:“曹嫂子剛剛小産,正是體虛時候,眼下又不能安生調理。我給曹嫂子先行針,待到大月山上再做打算吧。曹大哥也照顧着些,你們往那山石後頭去避一避,莫被風吹着。”

女子生産如同鬼門關走一遭,呂氏在這種條件下小産,又無藥石醫治,恐難活命。李玄度只能依靠行針暫保其性命,若上天眷顧,能在山中找到草藥,便是呂氏命不該絕。

曹木匠滿口答應,安慰呂氏:“娘子放寬心,孩子沒了便沒了,你可要好好活着呀。”

呂氏虛弱的點點頭。

給呂氏施針後,李玄度出了一身的汗,他幾乎站不起來了。曹木匠把呂氏背走後,李玄度直直的倒下去,眼睛一閉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是被颠醒的。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他被趙珩背着,艱難行路。

“……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走。”

他比趙珩高一個頭,即便身上沒二兩肉,但趙珩背他也頗費氣力。

“你醒了?”趙珩聲音暗啞:“我背得動,你安生休息吧。”

李玄度偏頭看了眼趙琮,他緊緊攥着趙珩的衣角,踉跄着跟着大哥。小臉繃着一聲不吭。

下午太陽毒,李玄度說什麽都不讓趙珩背了。三個人互相攙扶着,勉強能跟得上隊伍。

傍晚時候,西戎兵照例用前一天的方法往人群裏丢幹糧。趙珩先一步跑過去,搶奪了幾個窩窩頭,悶不吭聲的遞給李玄度和趙琮,坐在一旁安安靜靜的吃。

如此過了幾天,終于到了大月山山腳下,西戎兵将人送到便掉頭走了,還留下幾把西戎刀。他們并不擔心這些人會逃走。

因為西戎人已經打到了武威城,從武威城往北都是西戎兵的崗哨,他們無處可去。除了上山,別無出路。

“大月山上有狼群,我們進了山就是喂狼!我,我不想進山……”

“山上雖有狼群,但也能找到吃的,若不上山,過不了兩天我們就餓死渴死了!”

百姓們争論不休,趙珩聽着有些心煩。他扭頭問李玄度:“還能走麽?”

李玄度點了頭:“一會兒勞你折個樹枝兒給我,有東西撐着我能走的快些。”

李玄度又問曹木匠:“你們呢,要一起上山麽?”

曹木匠詢問呂氏的意見,呂氏抿了抿唇,道:“上山還有活路,不上山擎等着餓死。若被狼生吞了,我認栽!”

曹木匠點頭:“我們上山!”

趙珩撿了把西戎刀,毫不猶豫的上了山。有人見他們動了,也有跟着他們一起的。到半山腰的時候李玄度往山下看了眼,大部分人都跟着上山了。人都從衆,尤其是生死關頭。到最後堅持不上山的人不敢留在山下,也只能跟着上去了。

大月山久無人跡,到處都是繁茂的植被,幾乎辨不清方向。趙珩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用刀砍樹枝,沒走多遠便出了一身薄汗。後頭有幾個年輕小夥見趙珩走的吃力,忙趕上前去幫忙。

“你是趙将軍家的兒子吧,我知道你,聽說你身體不大好,沒想到能堅持到現在,我很佩服你。”馮起說道。

趙珩面無表情道:“家園被毀,流離失所,不敢死。”

張齊狠狠的踩斷藤曼,紅着眼睛啐罵了一句:“狗娘養的西戎人,老子早晚要殺回武威城!”

衆人默然。

前面不遠處有個空地,李玄度建議大家在這裏休息。

“天黑山路難行,這會兒将至傍晚,我們若繼續走不知道還能否遇到這樣的地勢。左右我們也不急着趕路,不如就在此歇一晚吧。”

衆人也沒什麽意見。反正他們無家可歸,這大月山就是日後生存的地方,在哪兒不是歇呢。問題是晚上吃什麽。這幾天就靠那幾個窩窩頭度日,有很多人熬不過去,死在半路上了。

李玄度拄着棍子四處看了看,又拿棍子在地上戳了戳,倏地眼前一亮:“是地果。這東西一長就是一片,這附近一定有很多,大家四散開找一找,不要走遠。”

這些人都是逃難出來的,沒個主事兒的人。便各自為營,有的跟着李玄度他們走,有的則往別出去,總之如何在山裏生存下去全憑個人。但到底是上千人進山,即便大月山幅員遼闊,弄出的動靜也不小。

李玄度這些人吃了地果正準備鋪草搭窩棚以備夜裏休整,忽聽不遠處傳來聲聲慘叫,緊跟着是狼群震天的嚎叫聲。

“有狼——有狼——”人群中立馬起了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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