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玄度默然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十五歲的少年骨骼未豐,又因常年被巫術吸食生機,他看起來比同齡人更為瘦弱。但從第一眼見到趙珩,李玄度便從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看到了強悍的生命力。

哪怕他表面看來一副倒黴樣,哪怕他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他甚至還會給自己買一個奴隸陪葬。但他卻可以在鬥轉星移術的折磨下活了十幾年而不曾瘋魔。李玄度便知道,這個少年郎決不會屈服于所謂命運。

“……如若所謂天命可以随意被置換,那麽天命的存在又有何意義?”趙珩蜷起一條腿,将手臂随意的搭在膝上,輕笑一聲,道:“誠然,人一出生就背負着各種各樣的命,但我的命運從出生之後就被偷走了。被偷走的命就像這十幾年的光陰,流逝了便流逝了,沒有倒回去的道理。但光陰不會停止,人的生命也在繼續,所以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給自己掙一個轟轟烈烈的天命!給大月山上成千百姓掙一條活路!”

趙珩眼中的猩紅褪去,只剩下一片黑曜石般的漆黑,漫天星光都被這片漆黑吸引過去,在他眸子裏凝成一點,異常明亮。

李玄度握住趙珩纖瘦的手腕将他從地上拉起來,趙珩無聲的跟着他走,直到不遠處那座小山坡上方才停下。

這處視野極好,沒有參天大樹的遮擋,可以清晰的看見湧動在夜幕之下的星雲。

李玄度雙手交叉垂在身前,微仰着頭看漫天星河:“你看這夜空,星圖不停變化,波谲雲詭,殺機與生機此起彼伏,交相輝映,誰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且不論星辰之變遷,便是這座大月山我們都尚未堪透,這其中又有多少危險更無從得知。甚至就在剛剛,但凡我沒能堅持到最後,我們這些人或許早已葬身狼腹。生死懸于頭頂,不過一線之間。你想逆天改命,先得有命在。”

“所以我才想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趙珩道:“在武威城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了。丁大叔死在我面前,鮮血刺激了我體內的陰氣。他們在我身體裏不停流竄,我發現我比平時更有力氣,我能握得起西戎刀,更能揮舞着西戎刀殺死那些可惡的西戎兵……它會讓我有能力保護別人!”

李玄度嘆道:“陰邪之氣的力量自幼便伴随你,你應該知道個中厲害。想要降伏這股力量,如剔骨洗髓,痛楚可想而知。更為要緊的是,我并不敢保證這股力量最終是否會反噬。”

趙珩表示明白:“我知道這力量很恐怖,但我并不會畏懼,我一定要讓它為我所用!不僅是這股力量,我還要學那颠倒乾坤之術。先生說過,巫族的大巫曾扶起飄搖的亂世……”

話至此處,他忽然轉身單膝跪地,仰頭望向李玄度。這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夢中那位堕入地獄的白衣尊者,神聖不容半分亵渎。

趙珩目光虔誠,猶如信徒。他緩緩擡起一只手,一字一句道:“我不過鄉野小民,形容粗鄙。我一無所有,也未必賢能。私欲、仇恨、不甘都在心底紮了根,醜陋不堪。但我希望這世道上再無像我們這般四處流亡之人,哪怕手染鮮血,哪怕背負罵名都在所不惜。我只求先生可以教我。”

趙珩是複雜的。這和他從小到大的經歷有關。被折磨于巫術之中苦苦求生時,他陰狠毒辣。面對親人時他溫潤平和。讀過書後,他又升騰起兩分胸襟。只不過那點胸襟都被那場刀兵割斷,被那場大火燒盡。

他活着,更多的是為自己心中的不甘。一個從未離開過邊陲小城,不曾經歷世事變遷的少年人,還談不上家國天下的淩雲抱負,他肚子裏那點可憐的胸襟也撐不起這樣的豪情壯志。

但他卻有這樣的資質。在李玄度眼中,他就像一塊上好的玉石,只要精心打磨,必能成器。他得把他心裏頭那點搖搖欲墜的胸襟扶起來,像歷代大巫那樣,擇明主,将這風雨飄搖的破碎山河,扶起來。

李玄度伸手握住趙珩的手,朗聲應道:“好,我答應你!”

在紛亂複雜的星圖之中,一顆不知名的星悄悄升起,這詭谲的星河又一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周南部淮陽郡,楚氏一族世代盤踞于此。

大周初建時,楚氏因軍功獲封淮陽之地,封淮陽王,世襲罔替。經世代子孫經營積累,宗族之勢日漸龐大。後又借機吞并周邊幾個小門閥,一躍成為大周目前最為強大的門閥。雖仍為大周臣子,但其實際所轄城池土地乃至人口早已超過大周皇室,勢力之龐大連周皇室都要避其鋒芒。

自楚煜承襲淮陽王之爵位後,又大興土木,擴建府邸,修建園林,其奢華遠在周皇室之上。這其中又以淮陽王府西北方那座摘星殿最為豪奢。

每月十五那天,淮陽王楚煜都要去摘星殿逗留一日。

摘星殿建在一座高山上,從山腳仰望,可見琉璃頂反射着太陽的光散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在雲霧之下若隐若現。淮陽一帶的百姓都說那是天降祥瑞,淮陽郡必有大人物降世。

但自從去年秋日起,雲霧之後便再難見到祥瑞了。加上冬日南方驟冷,鬧了場不大不小的雪災。所幸凍死百姓不多,楚煜又急急加派人手赈災放糧,安撫百姓,這才将災禍壓下去。即便如此,當地還是傳出些不大好的言論,讓楚煜頗感憂愁。

今天是五月十五,楚煜照例去了摘星殿。

摘星殿外牆由白玉石砌成,觸手溫潤。推開殿門進入殿中,可見二十八根通天立柱,立柱上雕刻騰雲祥龍,姿态各異,甚為雄偉。二十八根立柱中間是一座巨大的星盤。星盤上雕刻着許多镂空的銘文纂符,楚煜并不認識。但他知道,就是這些密密匝匝的銘文才讓他有了今天的地位。

摘星殿最為特別的就是琉璃穹頂,上萬塊棱角打磨光滑的琉璃被用特殊的工藝拼接起來,形成一道圓弧形的屏障。從山腳下看到的祥瑞正是陽光照射在琉璃頂上反射的光線。而星盤傾斜而立,正對琉璃頂。

天黑之時,琉璃穹頂外的星圖會發生變化,那些不知名的星會凝聚在一起,散發出盛大的光芒,挾着氣吞山河之勢穿透琉璃頂,照射在星盤之上。這些光像耀眼的熔金,順着星盤裏繁雜的銘文不停流淌。

先生告訴他,這就是天命。等到銘文全部被鍍上金光之後,便是天命所歸的那天。這天地間乾坤颠倒,任你所為。

楚煜等這一天等了十五年了,但自去年秋天起,金光便驟然停止。

“已經半年多了,先生,本王已經等不及了。”楚煜負手而立,深沉的眸子盯在星盤上。

李玄序微微躬身行禮,解釋道:“臣已派人往四處查探,目下尚未有結果,還請王上耐心等待。”

李玄序心裏清楚,天命一斷,多半便是那人已經死了。當年若非一時疏忽,他必定能将人留在身邊。這十五年他日日殚精竭慮,不曾間斷的進行推演,也派人四處尋訪,可惜都未曾找到那人蹤跡,也是奇了。如今已到緊要關頭,天命突然中斷,這讓李玄序也很焦灼。

楚煜嘆了口氣:“本王等得,天下大勢卻等不得。西戎北上,短短數月便已吞并大周西北數座城池,大周根本無力招架。周天子下令勤王,可門閥們光顧着看熱鬧,誰也不肯興兵援助,唯恐前腳剛走,後腳就被人偷了老巢。前兩日剛傳回的消息,周天子要禦駕親征,揚大周國威……”

話至此處,楚煜嗤笑一聲:“大周,還有國威麽?”

李玄序雙手攏在身前:“那王上的意思是……”

楚煜撫了撫星盤上未被熔金填滿的一角銘文,眸光閃爍,道:“淮陽雖偏安南方一隅,但亦能深感西北百姓限于兵災戰亂之苦。天子身臨險境,救民于水火,本王豈能耽于享樂。理當憂君之憂,哀民之苦。當保駕勤王,與天子共進退!”

李玄序品了品楚煜話裏的意思,不由笑道:“王上一動,餘下幾大門閥肯定坐不住。誰都有問鼎天下之意,不過沒人願意當這出頭鳥罷了。今淮陽勢大,若再得民意,必定不是他們願意看到的。同樣,也必定不是當今天子想要的結果。所以這件事天子只會選擇退讓,繼續龜縮在國都,決不再提禦駕親征之事。”

“而天子棄萬民于不顧,邊關百姓必定心生怨恨。等到民怨沸騰到一定程度,便是我們的機會。”

楚煜輕笑兩聲:“不愧是先生,深知本王心中所想。方今天下門閥割據,大周早已名存實亡。我淮陽勢大,可震懾諸門閥,但同樣也是別人的眼中釘。稍有不慎,楚氏幾代積累便付之東流。先生,本王迫切的需要一個契機,一個取代大周的契機。”

玄序拱手道:“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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