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卷一【二十】(4)

有些天真不識機關,此時情況湊巧,蘇聽風有心在遇上機會的時候施恩一把,打聽出薄情宮和景白夢的所在。

晉州城的追兵雖然延誤了一些時間,但是輕騎一行畢竟還是輕快勝過馬車,尤其是在崎岖的山林小道上。

随着時間過去,追兵距離少女已經是越來越近了。

蘇聽風已經随時準備着出手相救,卻不料突然之間,馬車失控着自坡道上倒滑而下,直接沖着追兵們撞了過來。

因不是什麽名山峻嶺,所以這山道并不驚險,馬車的速度也不是很快。只是追兵們實在距離太近,馬匹又在全力奔跑,所以要躲閃已經來不及。

為首的軍士反應極快,硬生生地控着馬像旁邊橫越了一大步,連人帶馬倒在了一旁枯草枯枝與一些冬青樹木混雜的山地上。而他身後的手下們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不少人被馬車或者同伴所撞擊到,或者滾下馬掉落山坡,或者直接倒在地上無法動彈。

遠處的山道上傳來少女帶着冷意的笑聲,高聲罵道:“活該!”

似乎是被少女的笑聲激怒,為首的軍士動作利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直接牽過了手下的馬,留下了幾人看顧重傷者,然後就直接命令未受傷的人拿起刀弓,上馬跟他走。

薄情宮的少女抛棄馬車之後行程速度馬上快了許多,而金蟬脫殼這一計謀也給他們争取到了不少時間。所以這一回官兵們要追上她們卻比之前還困難了許多。

到追兵們漸漸能看見對方身影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時辰之後,馬匹也因為長時間的高強度奔馳而顯得有些疲憊了起來。而這個時候,兩個少女卻突然又故技重施,分別朝着兩個方向飛馳而去。

追兵們這回沒有浪費時間,只一個停頓就各自分了隊伍,追向了一個少女。

蘇聽風稍一猶豫,跟上了那首領所追逐的對象。

那正是那天跟蹤了蘇聽風卻被他反過來跟蹤到了薄情宮駐點的少女,

這一次,沒有花很多功夫,那州府将士模樣的男人就慢慢靠近了少女身後。

然而每當兩人的距離拉得越來越近,少女就突然一個轉彎,讓樹木和彎道遮掩住自己的身影。這樣三番兩次之後,将士厭倦了與她的躲貓貓。再一次距離拉近之後,他就伸手去了背上的弓弩。

蘇聽風打破了自己原本穩定的行進速度,一邊飛馳,一邊脫下了身上的棉紗鬥篷,然後腳尖先後兩次點地,靠着強大的反作用力騰空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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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男人手中的弓箭也已經呼嘯着風聲,如同疾光一般向着少女射了出去。少女聽見風聲,卻無法辨別箭風所在。馬背上轉向不易,她只能一個翻身,從馬上翻滾了下來。

男人的第二箭也已經上了弓,帶着對于能夠操縱他人生命的傲慢與冷漠微微勾起唇角,勾動手指拉開了弓弦。

少女掙紮着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只是總歸不及箭急弓快,當她忍住疼痛,用盡全力試圖向前翻滾的時候,那驚弦聲已經震動了她的耳膜——“嗤”。

她用力往前一滾,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要死在這裏!

然而預計中的疼痛并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咔嗒”一聲,什麽東西碰撞然後被撞飛出去掉落在草地上的聲音。

少女的瞳孔瞬間收縮,就以那樣狼狽的姿态癱坐在草地上,眼中茫然一片,失去了焦距。過了許久,她才平緩了呼吸,有些驚魂不定地回頭看去。

可是她看到的只有一片黑色的衣角。

蘇聽風是先用指風打落了空中的剪枝,然後才輕輕落在少女的身前的。他的全身都被黑色鬥篷包裹,轉過身來,追兵也只能看到他一個白皙秀美的下巴。

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然而他剛才所露的這一手,卻把所有人都驚住了。

少女生平,只見過一個人有這樣高明的武功。

她把手輕輕聲響了那一片黑色毛絨的邊角,輕輕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宮主?”

卻聽蘇聽風輕輕帶了點嘆息似地說道:“不是。”

他的聲音确實與薄情宮主不像,所以少女安靜了下來,只仰頭,帶着些許茫然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和頸。

卻聽對面的軍士耐住了性子,問道:“你是什麽人!?竟敢阻攔朝廷抓捕要犯!?”

蘇聽風笑了笑,說道:“是,我要阻攔你們對她動手,你們待要如何?”

他這樣□裸地表現出自己的态度,反而讓對方微微一驚,有些吃不定該如何反應。

蘇聽風伸出了一直藏在鬥篷之中的一只手,指尖輕輕一動,猛然一股勁風就直沖着幾人身上駿馬蹄前的地面劃去。一瞬之間滿地落葉被勁風帶動,飄起漫天猛然沖着兵士席卷而去,而随着一聲有如金屬劃破地面的聲音,馬蹄前竟生生被劃出了一道溝壑。

馬兒被驚吓到,猛然擡起前蹄仰天而鳴,幾人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們安撫住。好不容易等坐穩了馬背,卻聽到蘇聽風開口說道:“我給你們十息時間,若是不走,就只好手底下見真章了。”

對面的軍士面色帶青,盯了蘇聽風半晌,終于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對手下說道:“走!”

幾人操控馬匹,以防備的姿态退出了數丈之後,便逃也似的,如同來時一般策馬而去。

待到軍士們的身影全部在視野之中消失不見,少女才從地上艱難地爬了起來,抱拳做了個江湖人的行禮,說道:“阿夏謝過前輩搭救之恩,不知前輩是哪位?”

卻見她口中的前輩拉下了自己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對阿夏來說有幾分眼熟的臉龐,說道:“我與你們宮主有舊,能帶我去見她嗎?”

阿夏頓時呆在了原地:“……是你!?”

她顯然對于自己跟蹤過的少年人會有這樣強大的武力值感到十分震驚,半晌,才醒悟過來了,冒出了蘇聽風也許只是駐顏有術的前輩名宿的念頭——若是如此,他的年紀未免就像看上去那樣小,或許真的和宮主有舊也說不定。

蘇聽風見到她的驚愕,開口回答道:“是我。”

她停頓了半晌,才開口說道:“阿夏只是薄情宮之中一個小小的婢子,無權決定把外面的人帶進宮裏。若前輩想要去薄情宮與宮主見面的話,阿夏可以帶前輩去見姑姑。姑姑可以帶前輩去見宮主。”

蘇聽風聽了,明白了這個姑姑大概是她們這一行人的領頭。她本來比這群小丫頭都要年長,理論上來說是應當比這群小丫頭來得思慮周密,少女們要做什麽都要先經過她的許可,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點了點頭,說道:“那我便跟你去你的姑姑吧。”

阿夏和姑姑約定了在燕門鎮相見,而蘇聽風和阿夏趕到燕門鎮的時候已經是日頭偏西了。阿夏心裏擔憂着其他人是不是都已經平安無事,心事重重,雖然對蘇聽風是滿心的好奇,卻也沒有過多言語。

等到了約定好的接頭地點,看見了開門的小涼,頓時放下了一半的心。小涼見她平安無事,也是欣喜,正待開口,卻看見了她身後那披着黑色毛皮鬥篷的少年。

少女心頭一驚,長劍已然出鞘,直指蘇聽風,結果劍鋒還在半途,就覺得手腕被什麽擊中,突然一軟,連劍都拿不住,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小涼心頭一驚,渾身發冷,看向阿夏的目光就像望着叛徒,叫道:“阿夏,你竟然敢帶外人回來!?”

阿夏頓時急了,說道:“他是宮主的舊識,來找姑姑帶他去見宮主的!”

小涼根本不信,怒道:“他說舊識就是舊識啊!?我看他根本就是官府的人!”

卻聽背後傳來一聲呵斥,說道:“小涼,莫要胡說。”

伴随着這一聲喝止,屋裏走出來一個年約二十餘歲,看上去頗為清秀娴靜的年輕婦人。

她的動作溫雅沉靜,看上去十分有法度,聽聲音應該就是阿夏口中的姑姑。她走到了蘇聽風的面前,開口問道,“公子與我們宮主是舊識?”

蘇聽風說道:“如果她是景深景白夢的話,那麽我們應該算是故舊。”

姑姑驚了驚,問道:“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我姓蘇,蘇聽風。”

姑姑頓時愣住,打量了他許久,才開口問道:“可是‘聽風逐雨去,素月趁夜歸’的聽風?”

蘇聽風不曾聽過這詞句,半晌才說道:“不曾聽過這詩句,但應當是這兩字沒錯。”

姑姑點了點頭,讓開了一些,說道:“公子請進。我們裏面說話。”

待到了屋裏,阿夏才說起她遇見蘇聽風的經過。因為之前被小涼當作敵人對待,所以她頗為不高興,進了門也沒有同她說過話,直到說起被蘇聽風相救的經過,才高興起來,開始神采飛揚。

說經過的過程之中,她簡直把蘇聽風的功夫說得出神入化。小涼雖然之前對蘇聽風有防備,但是聽到阿夏說得這麽誇張,也有些好奇起來,時不時拿眼睛打量起蘇聽風來。

除了阿夏之外,其他三人逃脫的過程倒是有驚無險。一來她們的武藝本來就都多多少少比阿夏高上一些,二來阿夏會這麽驚險,也是因為追兵中的主力都去追她了的關系。

說完了話,蘇聽風主動開口道:“雖說退了去,但是怕對方沒有這樣容易死心。姑姑你也要有所準備才好。”

刑姑姑聽了,笑了笑,說道:“無妨。”

蘇聽風見她形容輕松,毫無憂慮,頓時挑了挑眉,目露疑問。

卻聽刑姑姑說道:“楊家猖狂不了多久了。這次的追兵,怕也是他們私下找的守城軍士,等這些兵士回去,怕是他們和楊家都要遭殃。”

蘇聽風問道:“何解?”

“因為知府與楊家早已不是一條心。楊家地紳心性,這幾年來為着那些許的恩情,把知府逼得是苦不堪言,動不動挾恩相迫。如此幾年,再大的恩情都被耗盡了。他們這次逾越調動守城兵,那是要命的把柄,知府若是夠聰明,怕是要‘大義滅親’了。”

到了燕門鎮之後的次日,蘇聽風也終于看到了傳說之中的楊少奶奶黃芸。

她看上去有點消瘦,但是精神很好,并不像是重病要死的人。刑姑姑把從楊家取來的珠寶財物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屈身就想要向刑姑姑行禮跪拜,被刑姑姑制止了。

刑姑姑說道:“你既然決定加入薄情宮,以後就是自家姐妹,何須這樣生疏有禮?”

黃芸眼角含淚,說道:“黃芸若非姑姑搭救,此時早已命喪黃泉。如今夫家已不可留,娘家卻也不可歸,只怕歸去時只能白白給父母蒙羞,惹兄嫂厭惡。薄情宮願意收留我,我便從此典身賣命于薄情宮,若能為天下薄命女子求一公道,黃芸死也甘願。”

刑姑姑笑說道:“你能這樣想,便是最好。”

36卷一三十冰山一角

她伸手把黃芸牽引到桌前,便講起了薄情宮的行事準則。

她說的多數蘇聽風已經有所猜測,而且很多方面蘇聽風猜測到的內容比刑姑姑說的還要深,所以他聽見之後,只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便走開了,把地方留給了兩人。

正好整個時候,阿夏走了過來,臉蛋兒紅撲撲地說道:“我要出門買點東西,蘇公子要不要一同前去?”

蘇聽風想了想,覺得自己也可以出去買點必要的材料之類的物品,于是就點點頭,應了下來。

待到到了街市上,蘇聽風發現阿夏買的都是一些糧食雜貨,日常用品,只是量都不多,還以為她是為自己一行人買的。

而後他就知道了不是。

買完了東西,阿夏說道:“我要去個地方,蘇公子是自個兒回去還是跟我一起去?”

雖然是這樣說,但是她的眼睛卻死死盯着蘇聽風,眉頭微微皺起,一付“請答應我這終生的請求”的模樣。蘇聽風看見她這要哭不哭,還要故作輕松讓嘴角憋出三分笑弧的樣子,終究還是沒有拒絕,說道:“既然一同出來了,還是一同回去吧。”

阿夏明顯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說道:“我去的地方,路稍微有點遠,要騎馬。不過,景色很好的哦,公子可以去看看。”

這樣說着,她帶了蘇聽風找了一家車馬行,說了半晌的話,便從對方那裏租到了兩匹劣馬,然後牽了一匹給蘇聽風。

她說遠,去的地方果然不近。兩人騎了小半個時辰的馬,翻過了好幾個似是有路又仿佛沒有路的山岙,才終于到了地頭。

最後一個山頭翻過,蘇聽風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被群山所包圍的小小村落。

他們所在山頭地勢較高,從這一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散落在村落之中,零零散散的小房子。乍眼望去,果然如同阿夏所說一般,是個極其美麗的地方。

但是,從房子的破舊程度和村人們的穿着上看起來,卻也極為貧困。

蘇聽風以為阿夏要進村去訪舊,卻不料對方叮囑了蘇聽風要避着人,就帶他偷偷摸摸走了一條小道。

這條小道,甚至不能說是道路,只是還能勉強行走的山林縫隙而已。

阿夏彎彎繞繞地,多走了好大的一個圈子,才走到了村尾一個老舊的院子裏。院子後面沒有人,她跳進去把抱着的袋子放了下來,然後就快速地閃了出來。

蘇聽風問道:“這戶人家有什麽特別嗎?”

阿夏卻只是沖他笑笑,沒有說話。

她特意跑這麽遠,仿佛只是為了把一袋子的米面糧食放進那樣一個破落院子之中。

等兩人重新回到山道上,卻隐隐約約聽到遠方傳來模模糊糊孩子游戲的聲音。阿夏猛然擡頭,才發現自己因為一時失神,竟然把蘇聽風帶錯了路。

他們走的,并不是回去的道路。

而在阿夏和蘇聽風站立的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見林中有一片草地上,幾個孩子正在大聲笑鬧玩耍。

阿夏睜大了眼睛,突然就愣愣地盯住了那個方向,慢慢地攥緊了拳頭,開始發起了呆。

蘇聽風往着那個方向望去,發現就只是幾個年紀不大,模樣平常的普通山裏孩子。

直到有個男孩子意外地擡起頭,對着他們所在的地方望來。

那一瞬間,蘇聽風覺得男孩似乎和他們目光相接了。

然後他猛然扔下了所有的夥伴,竭盡全力地向着阿夏與蘇聽風所在的方向跑了過來。阿夏被吓了一大跳,然後露出了驚慌的神态,退後幾步就想逃跑。蘇聽風嘆了一口氣,拉住了她的手臂,就帶着她轉到了樹後,然後帶着她上了一棵還算粗壯的松柏。

男孩子不管身後玩伴的呼喊,發了瘋一樣地跑到了山坡上,一頭鑽進了樹林之中。但是當他來到蘇聽風和阿夏站過的地方時,卻已經找不到兩人的身影。

男孩子卻不肯死心,沖着樹林開口就大聲叫了起來:“二姐,是你嗎!?二姐,你回來了嗎?”

他聲音裏帶着些許哭腔,聲音都帶着幾分顫抖,一次一次地大叫道:“二姐,你出來見見我啊。我好想好想你。我又長高了,你知道嗎?說不定已經比你高了。”

“二姐你為什麽都不回來見我們呢?你過得好嗎?你是不是過得不好?你是不是恨我們?二姐我好想你……你出來見見我吧!”

阿夏捂住了嘴,拼命地不讓哭聲洩露出來。從蘇聽風這邊看過去,她的臉上已然是濕糊糊一片,連眼睫毛都黏在了一起。

男孩叫了半天,沒見到有任何動靜,就開始不死心地往樹林之中鑽去。他身邊的小夥伴們叫不住他,最後也只好跟着他一起往樹林裏走。

等人聲漸漸地遠了,蘇聽風才開口問道:“那是你弟弟?”

阿夏擦着眼淚,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很想見家人吧,為什麽到門口了卻不去看他們?”

卻聽阿夏雖然聲音還哽咽着,語氣卻堅定地說道:“我的人生已經與他們不一樣了,未來會走的道路也是永遠不會再有交集。見了還不如不見,徒給他們惹上麻煩。”

蘇聽風停頓了一下,猜想是外人知曉她是薄情宮中人會給父母惹來麻煩。半晌,他才開口問道:“你既然有家人,為什麽卻入了薄情宮?有什麽緣由嗎?”

阿夏擡起頭,眼中還帶着哭泣過後的碎碎水光,好一會兒,才語聲艱難地說道:“我是被薄情宮買走的。”

“買走?”

“那一年,我父親上山打獵,一不小心從山上摔了下來,折了腿。我們家窮,沒有錢可以請郎中,但是若沒了父親,娘親和兄弟姐妹幾個大約都活不下去。所以最後大家就商量着,把我賣了人牙子。那時候正好宮主與幾位姑姑經過燕門鎮,就把我和其他幾位姐妹都買了下來,帶到了薄情宮。”阿夏坐在枝頭,眼角含着淚珠,神情似是悲傷又像懷念地緩緩說道。

蘇聽風問道:“你家裏幾個兄弟姐妹?”

“大哥,大姐,我是老三,下面還有二弟,三妹和三弟。”阿夏看了蘇聽風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開口主動為他解釋道,“大哥是長子,将來是家裏的頂梁柱,自然不用說。大姐年長,已經能幫家裏做不少事情,而下面的弟妹又都還太過年幼,人牙子不收,也賣不上價,我是最合适的。”

蘇聽風聽她聲音平靜,不由得有些好奇,開口問道:“你不恨嗎?”

無論如何在課堂上聽過多少次這個時代的風俗,蘇聽風覺得他永遠不會明白。作為一個獨立的,有智慧的個體,被人當做貨物一樣來售賣,生命和自尊都掌控在他人手裏,當事人是怎麽忍受下去的。

在內心深處,他其實也和唐星羅……或者所有生活在那個星空時代的人一樣,把尊嚴和自由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即使沒有唐星羅那樣偏激,蘇聽風在內心深處,其實也同樣覺得。

如果有一天他遇見這樣的事情,便是用盡全力拼個魚死網破,也絕不會容忍像是這樣的侮辱。

聽到蘇聽風的提問,阿夏頓時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說道:“也許那時是恨的吧。特別是娘最後甩開我的手,把我推給牙婆的時候。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幕景象。被人像是豬羊一樣關在小小的房子裏面,只有被客人挑選時才能走出來,看一眼外面的天空。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瘋了,我不止一次地想過:為什麽是我?即使爹娘跟我說過許多次他們的不得已,但是對我來說都沒有區別。事實是,所有人,只有我被遺棄了。”

“那你現在呢?你說‘那時是恨的吧’,現在已經不恨了嗎?”

阿夏應了一聲:“嗯,不恨了。是宮主救了我。”她的淚水半幹,阿夏自己伸出手指抹了一把,露出一個眼神非常堅定的笑容,“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明白這件事——我覺得也許那時候我被任何人買走我都有可能因為不幸而恨他們。所以我很慶幸,買走我的宮主,并不止是因為能夠溫飽……大概是她也讓我知道了,原來人不應該只為了溫飽而活着……原來……我們可以做的事情竟然那麽多。”

阿夏笑着說道:“我已經不可能再回來這裏了,雖然還會擔心他們過得好不好,但是我卻再也不可能像大姐一樣,每天操持家務,等到了年紀嫁一個莊稼漢子,過一輩子為了溫飽而忙碌,懵懂未知的日子。我們走吧。”

阿夏這樣說着,已然收拾好了看到弟弟時那失控的情緒和眼淚,攀着樹枝主動跳下了樹。蘇聽風也跟着她跳了下去。

結果下午回到居所,蘇聽風就發現刑姑姑買回來了一批人。

這批人多數是十到十六七的孩子或者少年少女,人數十分之多,幾乎讓蘇聽風懷疑刑姑姑把人牙子的家都給掏空了。而他們之中的大部分,都面色發黃身形瘦弱。

蘇聽風驚訝地問道:“這些都要帶去薄情宮嗎?”

阿夏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搖了搖頭,說道:“除了黃芸,其他人都會留在燕門鎮和附近幾個城鎮,一邊幫忙照顧店鋪一邊識字習武。這其中只有學得特別好并且心性也合适的人,才會在下一次宮選的時候,被帶到薄情宮,成為正式弟子。其他的人只會像是正常的奴仆雜役一般照顧店鋪。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薄情宮的存在,只要在這邊照顧好生意就行了。”

蘇聽風聽了,半晌,才問道:“這些規矩,是你們宮主定下的?”

阿夏愣了一下,然後回答道:“是絕公子。宮主不常管這些雜務,這些事情都是絕公子在管的。”

37卷一卅一再見白夢

在有關薄情宮的傳聞之中,蘇聽風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絕公子”的名字,不由得愣了一愣。

于是離開燕門鎮前往薄情宮的一路上,阿夏給蘇聽風詳細講述了絕公子的身份地位和豐功偉績。而她絮絮不休,刑姑姑竟然也沒阻止她,而任由她說了下去。

從阿夏的話裏,蘇聽風才慢慢聽出這位絕公子的身份。

這位絕公子,全名白絕,蘇聽風無法判斷是否真名。薄情宮裏的人通常稱他為絕公子。絕公子在薄情宮之中的地位與宮主的正妻差不多,管理着薄情宮之中大大小小的事物。

蘇聽風聽阿夏的描述,覺得這位絕公子應該相當受到景白夢的信賴與喜愛。

在這時的一般人眼中,這是一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其實說到絕公子的時候,阿夏一直在觀察蘇聽風的表情,但是蘇聽風卻确實似乎只是在聽什麽司空見慣的事情一樣,毫無驚異之色。

阿夏自然是不知道,在蘇聽風所在的時代,他們聽到的奇聞怪談要比這裏多多了。而對于蘇聽風來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從女性氏族一路轉向男性氏族然後一路互相糾纏反複直到人類以個體的強大做到一個個體性生存方式的過程。

這就好像一個輪回。理論上來說,生物鏈的最低端和最高端其實是有沒有區別的,都是個體無性生殖,或者幹脆舍棄生殖能力。而生存方式也是相似的,不過是獨立生存到聚居再到獨立生存再到聚居的無限重複。

蘇聽風見識過從植物到動物到人類的各種繁衍□方式,從□之後直接以伴侶為食,到女王中心的峰蟻社會。就算是人類,古代氏族中也有父母姐弟*,同性長幼相繼這樣混亂的社會往繼方式,對他來說,這跟正常的婚戀方式也沒有什麽區別。

這個時代的社會形态,對他來說本來就已經足夠扭曲,不管是男尊女卑還是女尊男卑。

阿夏自然是不明白他的心理狀态,只覺得蘇聽風的态度實在是太過冷靜淡定,淡定得讓她心頭有些忐忑。

然而無論如何,蘇聽風還是慢慢地從阿夏口中了解到了這位白絕公子的許多事情。

阿夏本人并不知道這位白絕公子的來歷。事實上,以她的身份,她對白夢身邊公子們的身份來歷基本上全部都沒什麽概念。

她能告訴蘇聽風的,就是白絕公子自從薄情宮建立的時候開始,就已經陪伴了宮主的身邊,只是當時他還沒有這麽受到景白夢的信任。

但是就在這兩年之間,他慢慢地開始受到景白夢的信任,同時薄情宮的許多事務也開始慢慢地轉移到了他的手頭。而這位公子,似乎非常擅長管理和梳理事物,原本景白夢管理着的薄情宮,在他的管理之下越發緊密和有序起來。所以宮中的人慢慢也開始十分敬重于他,把他當做第二個主子來看待。

随着阿夏的敘述,蘇聽風突然陷入了沉思。

他有些懷疑薄情宮目前實行的這些管理與舉措,到底是出于景白夢的意思還是出于這位白絕公子的意思。

如果是白絕公子的意思,那麽他這麽做的原因……又所為何來?他本人又是什麽來歷,有什麽目的?

景白夢真的清楚他的來歷目的嗎?

随着時間過去,蘇聽風等人的旅途也慢慢到了末尾。

他們的最後一站,璧水河畔一個內陸港鎮,在那裏刑姑姑給衆人安排上了船只,然後一路逆流而上,到了另一個帶有在官面上不曾報備的帶有私人河灣的村寨。

下船之前,刑姑姑讓蘇聽風蒙上了眼睛。

她給蘇聽風蒙眼的時候,似乎是擔憂他多想,産生不滿,還特意語氣柔和地解釋了一番:“蘇公子還請見諒,蒙眼是外人進薄情宮的理性規矩,我無權破例。不過等您見了宮主,她發話允了,您就可以自由進出,不必這樣麻煩了。”

她對蘇聽風很是尊重,還用了“您”字。

蘇聽風疑惑她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其實蒙不蒙上眼睛對蘇聽風來說區別并不是很大,所以他也沒有反抗,任由刑姑姑親手給他蒙上了縛目的布條,然後由對方扶着自己的手臂帶着他上了陸地。

上岸地方的村寨附近似乎水流十分湍急,或者有瀑布存在,蘇聽風随着刑姑姑一路前行,一直能聞到濃郁的水汽味道,并聽到嘩嘩的水聲。

踏着平整的泥土地走出了一段路,一行人走進了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然後又穿過森林,來到了山岩間的一道縫隙前。刑姑姑引着蘇聽風走過了這道縫隙,一路穿過了一條足可以稱為漫長的山洞,進入了一條山道。

這條山道的環境十分奇怪,因為不能通過視野直接觀察,蘇聽風只能判斷兩邊到處都是看上去沒有什麽區別的石筍,形成了天然的陣法,讓進入的人難以分辨方向和路線。

這薄情宮的選址實在是十分絕妙,也不知道景白夢是怎麽找到的這個地方。這一重一重的天然屏障,讓薄情宮顯得十分難以攻堅。

走了半晌子山道,終于到了薄情宮。

守道的薄情宮弟子與刑姑姑說了幾句話,詢問了一聲蘇聽風的身份,就放幾人進了宮門。刑姑姑扶着他一路走到了正殿前面,才替蘇聽風解開了遮目的布條。

張開眼睛之後,蘇聽風看到的是巨大宏偉的白色宮殿群,建築在靠近山頂的地方。從他的角度看來,遠遠近近都是雲霧缭繞的山谷,而白色的宮殿建築在其間,就仿佛雲層上的天界。

蘇聽風對于古代的建築技術不是十分了解,眨了眨眼,心想三年的時間能建起這樣宏偉的山頂宮殿嗎?

然後面前的門就打開了。他随着少女們的引導,走進了正殿的大廳。

随着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近,蘇聽風也慢慢看清了坐在中央寬椅上的女子。那帶着些許狂妄的深紫色華美長袍和過于耀眼的金冠頭飾都顯得十分陌生,但只有那張臉,蘇聽風雖然不曾見過許多次,卻十分熟悉。

他開口道:“景白夢?”

而坐在上方的景白夢,也對于他的模樣露出了已經許久不曾出現的驚愕神情:“……蘇聽風!?你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她的驚愕不難理解。

五年過去了,葉七娘嫁人了,常素臣出走了,許多事情都已然物是人非,而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蘇聽風,卻與五年前還是一般模樣。

仿佛時光已經在他身上永遠停止了流動,不靠近,也不遠離。

蘇聽風證實了對方的身份,也看見了景白夢眼中的驚愕,卻十分坦然,只是笑了一笑,說道:“好久不見。”

景白夢望了他半晌,神情複雜。許久,她揮了揮手,示意所有的人都退下。

帶到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連宮室的門都已經半掩了起來,景白夢才望着蘇聽風,開口說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蘇聽風回答道:“不要問我來歷,我不會說的。”

景白夢于是轉而問道:“你是不是……不老不死?”

蘇聽風回答道:“并沒有那麽誇張,只是成長得比你們都要緩慢而已。”

景白夢笑了起來,說道:“怪不得……”但卻沒有把餘下的話說完,而是轉口問道,“你怎麽會……找到我這裏來?”

蘇聽風實話實說:“我去了京城一趟,撞見了沈泊遠,聽說了薄情宮的事情,所以想來見你一面。我感覺……你似乎過得不好。”

景白夢笑着搖了搖頭,否定了他的這個說法,說道:“不,我過得很好。”

蘇聽風問道:“你有沒有後悔?”

景白夢挑了挑眉,反問道:“後悔什麽?”

“後悔當初許願要變成天下第一美人。”蘇聽風回答道,“也許沒有這樣一張臉,你會擁有完全不一樣的經歷。”

景白夢笑了,語氣堅定地說道:“我不後悔。”

蘇聽風眼神驚訝,愕然地看着她。

景白夢一字一句地說道:“也許會有不同,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就不會比現在更不幸。既然如此,我更慶幸現在能有一張漂亮的臉。對于女人來說,這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可以讓我做到許多以往做不到的事情。”

蘇聽風聽了,沉默了半晌,才問道:“那你為什麽會建立薄情宮?不是因為心中有怨嗎?”

景白夢沒想到他會這樣開門見山地發問,半晌,才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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