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起微瀾
晴空萬裏,風煙俱淨。
天氣漸暖,正是春耕的好時節,袁府莊子裏的農戶早早起來趕着耕牛下地勞作,放到往日正是熱火朝天的時候,然而現在,整個袁府上到管事下到奴仆,全都如出一轍的面如土色。
中原戰亂不休,董卓入京,袁氏一族幾十人牽連被殺,莊子裏的人本就戰戰兢兢不知該何去何從,如果不是袁紹和袁術相繼派人過來,安國袁府早就亂了套了。
袁氏雖遭大難,卻只有在京城的袁氏族人被殺,汝南老家躲過一劫,袁紹袁術這兩個人望頗高的年輕一輩皆完好無損,袁氏元氣大傷,但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積累下來的財富人望不可小觑,除了汝南的族地,最重要的就是族長名下的食邑,袁基這個嫡長兄沒了,朝廷如今無力監管爵位傳承,安國縣那足有千戶的食邑,袁紹袁術兄弟倆都眼饞的緊。
袁術占據南陽,得知袁紹奪了韓馥的冀州牧後氣得跳腳,兄弟倆撕破臉皮後直接開始幹仗,兵馬集中在豫州打得死去活來。
外面打得熱火朝天,安國這邊完全沒有被波及,春耕忙碌,佃農早出晚歸的幹活,只要戰火燒不到他們跟前,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
直到那些身着盔甲殺氣騰騰的騎兵出現在莊子外面,佃戶們才終于有了身處亂世的感覺。
府裏的管事前幾天收到京城送來的消息時都驚呆了,幾個人湊在一起面面相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舊主還活着,商量了好幾個晚上,最終才決定下來派人去問問如今的冀州牧袁紹。
他們不知道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麽,有什麽拿不準的找冀州之主絕對沒錯。
然而,他們好不容易商量出來應對之法,不等送信的人走出莊子,袁府就被如狼似虎的黑甲士兵團團圍住了。
張遼被連片的良田農莊晃花了眼,随便在田裏拉了個漢子準備問話,結果人還沒帶到跟前就吓暈了過去,接連幾個都是如此,沒辦法只能估摸着找最高最大的宅子。
這裏是他們家主公的食邑所在,最高最大的宅子肯定是他們家主公的。
主公不是說提前通知這裏的家仆了嗎,為什麽這些人都跟什麽都不知道一樣,難道這裏的仆人得知主公被董卓所殺的消息後就造反了?
安國縣在中山,離京城和汝南都有一段距離,主公說打理食邑田莊的都是家中老仆,但是老仆也不一定全部可靠,眼皮子底下還能出現奴大欺主,天高皇帝遠的萬一把人胃口養大了呢?
“車馬停在外面,我們進去看看。”張遼活動活動拳頭,朝身邊的親兵吩咐幾句,然後直奔他挑出來的大宅子而去。
連綿的農田将宅院圍在中間,最中間的主宅外高牆聳立,隐約可以看到四角的箭樓,親衛眼尖的看到有人從小門出來,當即加快速度追上去,“将軍,有人往外送信。”
身上背着包裹,肯定是要出遠門,這時候出遠門,除了給外面送信還能幹什麽。
張遼眉頭一豎,他說什麽來着,這邊的袁氏家仆果真有二心,“把人攔住,其餘人馬盯着莊子上的佃戶,一個人都不能放出去。”
還好他們路上沒有耽擱時間,不然就讓他們把信送出去了。
袁府的幾位管事還沒有離開,聽到動靜連忙出門,看到那些橫眉怒目的黑甲士兵眼前一黑,全都以為有亂軍打到了這裏。
和這些裝備精良的士兵相比,府上那些部曲可以當做不存在,他們可以抵禦山賊盜匪,但是對上這種一看就是戰場上殺出來的軍隊,敢沖就是送死。
張遼翻身下馬,上下打量着兩股戰戰的袁府管事,琢磨着能被派到食邑打理家産的都不是簡單人,他年紀小臉嫩可能會被看輕,于是冷着一張俊臉,讓看上去老成兇悍的親兵過去盤問。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親衛臉色古怪的回來,“将軍,他們說他們對主公忠心耿耿,派人出去送信只是為了确定主公是不是真的還在世上,沒有半分叛主的意思。”
張遼大馬金刀坐在門檻上,板着臉繼續問道,“他們的信要送往何方?”
親兵咧了咧嘴,“冀州牧,袁本初處。”
張遼站起身,磨了磨牙很是生氣,“還說沒有叛主之心,都和袁本初聯系上了,這不是叛主是什麽?”
“将軍先別急,這事兒等主公來了再處理也不遲。”親兵摸摸臉上的疤,以他的眼力,那幾個管事都不像背信棄義之人,主公明面上的确已經死于董卓之手,袁紹身為袁氏子,派人來過這裏很正常。
郡縣官署的确管不着諸侯食邑,可那袁本初是冀州牧,他想管別人也攔不住。
“說的也是。”張遼點點頭,板着臉讓人将府上的人全部看管起來,等主公到了再看看要不要發落。
管事們:……
難不成真是自己人?
幾個管事對自己被關起來的結果沒有異議,他們身正不怕影子斜,等主家郎君過來為他們洗去污名也不是來不及,問題是他們能等,春耕沒法等。
這麽多士兵殺氣騰騰圍着主宅,佃戶提心吊膽的沒人安撫幹不了活兒,誤了農時怎麽辦?
張遼是并州雁門人,身邊的兵也都是并州出身,并州位于大漢北方邊陲,人習戎馬,畜牧于野,時常遭到胡人的燒殺劫掠,男女老少都能上馬沖殺,會種田的還真沒幾個。
半晌之後,兩個管事獲得自由,就是身邊多了幾個新上任的“護衛”,人高馬大,面色兇狠,比劫匪還像劫匪。
佃農在管事的安排下繼續勞作,雖然心裏依舊七上八下,但是看管事的模樣,那些兵應該不會對他們發難。
不是他們瞎擔心,而是這幾年逃難來冀州的越來越多,以前覺得他們只是尋常佃農,老老實實耕地種田,兵匪不會害到他們頭上,後來見多了難民,知道世上還有殺良冒功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情後,見到縣府來的兵都怕的要死要活,更何況這次來的還不是縣府的兵。
張遼拿不準袁府的情況,沒敢讓士兵把車上的米糧珠寶卸下來,人馬直接駐紮在莊子外面,來來回回從郿塢到安國袁府,搬了好幾趟終于把裏面的東西搬的差不多,然而等到呂布肅清盧奴官署和他會和,也沒等到他們家主公過來。
箭樓瞭望臺上,年輕小将嘴裏叼着根草,趴在欄杆上懶洋洋的曬太陽,“咱們來的路上清了一波劫匪,主公身邊還有高伏義,應該不會有什麽事情耽擱吧?”
呂布扯扯身後的須須,滿臉寫着不耐煩,“就說高伏義不靠譜。”
早知道會在路上耽擱那麽久,他把盧奴官署收拾幹淨後就原路返回也來得及。
張遼不知道嘆了多少口氣,吐了嘴裏的草莖準備下去,忽然看到遠處出現一隊兵馬,“你看那邊,是不是高伏義的旗?”
瞭望臺建得高,站在上面視野極好,遠處的旗子飄飄蕩蕩看不清楚,倆人都沒耐心留在上面分辨,三步并作兩步跑下去,忙不疊打馬去接人。
袁紹袁術還在互毆,這時候來袁府的肯定是他們家主公。
老黃牛腳步穩健拉着車,車廂裏,原煥暈暈乎乎的閉眼小憩。
他想着下午能到袁府,今早就沒有服安神的藥,在牛車上颠簸半天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恨不得回到早上把那個逞強的自己抽一頓。
高順騎馬守在牛車旁邊,派人快馬加鞭去前面探路,然後湊到窗前低聲道,“主公,袁府就在前方不遠處,再有半刻鐘就到。”
原煥勉強打起精神應了一聲,掀開車簾看看外面,到底還是受不了晃來晃去的視角,只看了一會兒就又閉上了眼睛。
無論世家大族還是普通百姓,大多都是聚族而居,安國袁府人少,但是地多,是正兒八經的大田莊,千戶食邑,佃戶至少要在這個數量上再加個零,這年頭朝廷稅重,投靠世族當佃戶不光能躲過徭役賦稅,保住性命的幾率也比戶籍在冊的人大。
比起正兒八經交稅服役,百姓更願意在世家大族的庇護下當部曲佃農。
紫青莼菜卷荷香,玉雪芹芽拔薤長,正是莺飛草長的季節,也不知道冀州有沒有菰菜、莼羹、鲈魚脍。
黑甲士兵将牛車馬車護在中間,速度依舊以牛車為準,隊伍比離開時多了不少人,馬車旁邊的白袍義從混在黑甲中格外顯眼。
車隊的衛兵很多,一路上沒有劫匪敢露頭,年歲不大的少年郎略顯忐忑的打馬上前,“子龍,我們真的不去幽州了嗎?”
他一開口,緊跟着又有人湊了過來悄聲開口,“我們離開常山時說好的要去幽州,現在忽然換了地方,會不會不好和父老鄉親交代?”
趙雲面色沉穩,“原太守知人善任計除董卓,不似袁本初等人只顧私利,乃是救民于水火的明主,又有荀公達這等名士追随,我等若留下效力,家中有事也可及時照應。”
“真的嗎?”年紀小的那個眨眨眼,拍拍馬脖子湊得更近了些,“當真不是因為那位大人把你誇的天上有地上無,所以才決定留下來?”
“胡說,大人喝了藥神志不清,你們也糊塗了不成?”趙雲被同伴調笑,握緊缰繩板着臉,可惜通紅的耳尖将他的心情暴露了幹淨。
“別說子龍,如果那位大人願意誇我一句,我也能當場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旁邊的青年笑的眼睛只露出一條縫,說完之後又故作遺憾,“可惜大人只看到子龍自己,沒來得及誇咱們就休息了。”
趙雲無奈的看着他們,耍嘴皮子又刷不過,只能夾緊馬腹走到前面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他們這些自願從軍的義從都是籍籍無名之輩,大人哪裏知道他們是好是壞,不過是禮節性的客套幾句,怎能當真?
他們留在大人身邊為大人效力,讓大人知道他們并非只是看上去不錯,內裏也都是憂國憂民的好兒郎才行。
若是覺得留下的決定太過倉促,他們可以暫時留下,如果這裏真的不是久留之處,再想辦法離開就是。
大人為人溫和有禮,又能運籌帷幄為民除害,連荀公達這等敢于刺殺董卓的名士都肯追随,肯定不會讓他們失望。
荀攸策馬不緊不慢走在車隊前面,看到新來的白袍義從挑了挑眉,“子龍。”
世家子弟要研習君子六藝,除了身體不允許的少數人,其他幾乎人人都善騎射,他耐不住在馬車裏颠簸,離開京城不久就換了馬。
趙雲聽到聲音,連忙打起精神拱手行禮,“荀先生。”
荀攸輕笑一聲,讓他不要太過緊張,然後像閑聊一樣問道,“聽說你原本是要率領本郡義從吏兵前往幽州投奔公孫伯圭,如今冀州袁本初顯赫一方,子龍為何舍近求遠,反去投靠公孫瓒?”
趙雲低聲嘆了口氣,“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雲在家中時常聽人讨論,袁本初雖有聲名在外,卻并非實施仁政的明主,公孫将軍能征善戰威震邊郡,能保一方百姓安寧,故而家鄉父老皆願意我等前往幽州。”
荀攸面帶微笑點點頭,正想再說些什麽,忽然聽到馬蹄聲由遠而近直奔車隊而來。
虎虎生威的赤兔寶馬載着身量極為高大的武将氣勢洶洶的沖過來,單人單騎愣是跑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呂布等了四五天終于等到主公到來,不管張遼他們能不能跟上,騎上赤兔就往前沖。
“主公沒事吧?”氣勢洶洶的高大武将在高順身邊拉住馬,問題一個接一個的往外蹦,“王允老兒心機深沉,可有難為你們?路上可有遇到劫匪?早知道來的這般慢,我就自個兒回去接人了。”
高順無奈扶額,“奉先将軍那麽多問題,某要先答哪一個?”
呂布瞪大眼睛,恨不得撬開這人的腦袋看看裏面裝的是什麽,“當然是第一個,路途颠簸,主公沒事吧?”
他的問題哪兒多了,也就這家夥腦袋瓜不好使,慢慢騰騰忒急人。
颠簸不休的車輪終于停了下來,原煥有氣無力地掀開車簾,唇色慘淡面白如雪,“奉先勿憂,歇歇就好。”
青年容色出衆,蒼白着臉咳嗽兩聲,擡眼時一雙眸子卻仿佛有着璨璨晨光,即便人如霜下柳枝般病弱,也讓人生不出絲毫輕視的意思。
呂布看他狀态如此不好當即黑了臉,小聲嘟囔着罵了幾句,無外乎是自己護送的話肯定不會讓這人受罪,早知道會這樣他就不押送辎重了,讓張遼和高順打頭陣,他在後面護送主公才好。
原煥哭笑不得的搖搖頭,看高順也是一臉無奈,兩人相顧無言,只能任他嘟囔。
也就高伏義脾氣好,如果在這兒的是張文遠,倆人能當場打起來。
打不過也要打。
荀攸慢吞吞落在後面,看到呂布的霸道模樣,抿了抿唇移開目光,視線又落在純良穩重的趙雲身上。
嗯,對比慘烈。
作者有話要說:
呂布(微笑):你禮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