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流離不平
“小麥青青,大麥枯。
誰當獲者,婦與姑。
丈人何在,西擊胡。
吏買馬,君具車,請為諸君鼓嚨胡。”【1】
日頭西斜,暑氣漸散,佃戶們扛着鋤頭下田勞作,孩童圍着田地旁的籬笆牆玩鬧,一邊拍手一邊唱着朗朗上口的歌謠。
國人的強迫症幾千年都沒有變過,宮殿房屋要有中軸線,城池布局要四四方方,村莊外的田地劃分也是一目了然,田壟整整齊齊,各家耕種的範圍一目了然。
荀彧來袁府時春光正好,如今已經是盛夏,即便外面兵荒馬亂送信不易,從颍川到中山也不能耗那麽長時間。
不算來回路上的時間,信使已經回來兩個多月,就算在家深思熟慮糾結要不要前來中山,兩個月的時間也已經夠了。
到現在連個人影都不見,除非他那些友人一個都不願意來。
荀彧覺得,這個可能幾近于無。
他和友人們志同道合意氣相投,別的不說,在這方面的默契還是有的,如果不是覺得此處足以容身,他也不會寫信讓好友過來。
天下愦愦,朝廷昏暗,那些家夥要麽一直沒有出仕做官,要麽是棄官返鄉,接到他的傳信後若是不願意前來,至少也會給他回個信。
鐘繇接受征召,如今已經抵達長安,在天子身邊奉诏,陳群随父至徐州投奔徐州牧陶謙,其他幾人也各自來信言明理由,只剩下那兩個既沒有回信也不見人影,讓他怎麽能不擔心。
房間裏清爽宜人,淡淡的熏香萦繞其中,只有翻動竹簡的些微聲音。
荀攸放下手裏的筆,看旁邊的荀彧已經連續幾天心神不寧,揉揉手腕開口道,“叔父實在擔心,不如派人去颍川一探究竟。”
荀彧将手邊的竹簡卷起來,搖搖頭低聲道,“再等兩天。”
時間已經過了那麽久,那兩個家夥很可能在路上耽擱了,現在派人去颍川估計也找不到人,再等幾天,如果再不到,就派人在沿途尋找。
早知如此,當初應該派人去接,也好過現在這般提心吊膽。
叔侄倆正說着,外面的護院快步進來,“先生,箭樓上的兄弟來報,說莊子外面的官道上出現了幾輛陌生的牛車。”
荀彧精神一振,“我出去看看。”
他特意算着時間,感覺郭嘉和戲志才要到了之後特意吩咐田莊的護衛留意外面的官道,府上和外面聯系不多,來來往往都是眼熟的人,有生人出現一眼就能看出來。
等了那麽多天,那兩個家夥終于到了,待會兒見到人一定要問問,磨磨蹭蹭到底幹什麽去了?
荀攸看他難得失了淡定急急忙忙往外走,笑了一聲繼續處理手頭的事情。
田莊外面的官道上,牛車晃晃悠悠走着,不知不覺從颠簸變成平坦。
車夫和車上的人都驚奇不已,天下戰亂已久,官道年久失修,他們一路走來,見得最多的就是和鄉野田間無甚區別的泥濘道路。
牛車穩當,走在那樣凹凸不平的路上也颠簸的不行,身體康健的人尚且受不了,更何況郭嘉和戲志才兩個身體都不怎麽好,還帶了個年幼不懂事的孩子。
郭嘉這段時間受了大罪,一邊生疏的照顧孩子,一邊忍受路途的颠簸,還有這越來越熱的天氣,哪一樣都讓他難以忍受,要不是想着荀彧還在等他的消息,他甚至想直接停在原地不動彈了。
青年苦着臉給兒子扇風,臨近傍晚,官道又難得沒有颠簸,小家夥很快乘着涼風睡了過去。
後面的牛車上,戲志才悶悶咳了幾聲,幾縷發絲被汗水浸濕粘在臉上,看上去很是狼狽。
尚在病中的青年察覺到牛車行走的愈發平穩,待呼吸平穩下來,掀開竹簾看向外面,入眼滿目金黃的麥浪,暮色下勞作的農人,都是他們來時路上見不到的美好場景。
郭嘉看兒子睡得安穩,慢慢收起竹扇,然後小心翼翼的往外挪,看到戲志才出神的模樣小聲說道,“文若在這裏待的一定很開心。”
戲志才咳嗽幾聲,靠在車廂上幽幽開口,“你我一直沒有音訊,文若怕是高興不起來。”
郭嘉:笑容逐漸消失.jpg
“天有不測風雲,前路漫漫,不可強求,不可強求。”郭嘉讪讪笑笑,算算他們在路上耽擱了多長時間,搓搓胳膊縮回自己的車廂裏不敢說話。
他覺得他指的路沒錯,誰讓這幾個地名那麽像,一不小心把他這個天下第一聰明人也騙過去了。
田間的土路寬敞平坦,牛車的速度也加快不少,不等他們繼續欣賞外面那祥和的豐收場面,就遙遙看到了院落高牆的影子。
兵營建在不遠處,田莊周圍都是他們的巡邏範圍,士兵們提前得到消息,見到牛車沒有阻攔,确定了裏面是他們要等的人,特意派了幾個人走在前面給他們帶路。
車夫不像車上的兩個人那麽心大,看到兵丁有些膽戰心驚,發現這些兵說話時很有禮數,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牛車穿過一道又一道的栅欄,從看到高宅的影子到真正走到大門前面又過了兩刻鐘,可見袁府的田産之多。
郭嘉搖頭晃腦感嘆着府邸的門戶森嚴,目光從黑漆金字的匾額一路下移,然後就看到了臺階上那芝蘭玉樹笑意盈盈的謙謙君子。
二人對視片刻,郭奉孝果斷從心,擡手将車廂窗外的竹簾解下來,擋住那要命的溫柔目光。
荀彧:……
如此反應,這家夥果然心虛。
“彧在府上等候多時,奉孝和志才遲遲未到,若非你我之間情深義厚,此時或許已經心生嫌隙。”荀彧走到車廂旁邊,隔着簾子緩緩開口,“奉孝,你覺得呢?”
“文若大人有大量,應當不會過于苛責友人。”車廂裏,弱弱的反駁聲很快響起,“颍川到中山路途遙遠山水相隔,路上劫匪盜賊防不勝防,吾等平安抵達,文若不說歡迎,反倒有問罪之意,實在傷透了吾等之心。”
荀彧唇邊笑意更甚,不愧是郭奉孝,還是如此的擅長倒打一耙。
忽然,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打斷兩個人的對峙。
荀彧眸光一凝,放過那心虛的不敢見他的混賬家夥,走去另一輛車,将那和他們家主公一樣孱弱的好友扶下來,“這一路上難為志才了。”
戲志才虛弱的笑笑,待雙腳踏實的踩在地上,将身上的重量分到好友身上,然後毫不留情的開始告狀,“若能回到當初,吾絕不與奉孝同行。”
荀彧轉過頭,隔着竹簾瞪了郭嘉一眼,扶着虛弱無力的好友進院找疾醫。
還好他知道這兩個人的身體都算不上強健,特意通知了疾醫在主院等待,正好趁面見主公的時候讓疾醫診脈看看。
戲志才又咳了兩聲,顫着手指了指被郭嘉關的嚴嚴實實的車廂,一點面子也不給他留,“等等,奕兒還在車上,先把孩子抱出來。”
“奉孝把奕兒也帶來了?”荀彧驚了一下,沒想到過郭嘉會帶着孩子長途跋涉來到這裏,語氣也不似剛才那般從容,“稚子體弱,奕兒年幼,簡直胡鬧。”
郭氏沒有和荀氏一樣舉族搬遷,現在董卓之亂已經平定,豫州雖被戰亂波及,卻也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危險,郭氏一族在颍川沒有遷走,家眷都在族地,他帶着牙牙學語的孩子出遠門,萬一路上除了意外怎麽辦?
戲志才嘆了口氣,雖然很不願意,但是還要為郭嘉解釋幾句,“帶奕兒出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此事怪不得奉孝。”
郭嘉聽到這話瞬間精神,動作生疏的将孩子抱下車,怕把這慣會鬧人的小祖宗吵醒不敢大聲說話,但是挺胸擡頭揚起下巴,整個人都嘚瑟了起來,“你看,連志才都說錯不在我。”
荀彧看他抱孩子的姿勢看的難受,吩咐仆從去主院找一位奶娘出來,然後板着臉回道,“志才只說帶奕兒前來錯不在你,沒說那麽多天沒有消息傳來錯也不在你。”
“我們都已經過來了,還分那麽清幹什麽?”郭嘉眼神飄忽,抱緊兒子當擋箭牌,可惜對面兩人絲毫不為所動,等匆忙出來的奶娘将孩子接過去,立刻恢複鐵面無情的模樣。
這麽嚴肅幹什麽啊?
馬上就要見到宅子的主人,這麽不給他面子,他怎麽給那位面前留下好印象?
郭嘉嘀嘀咕咕整理好衣服,垂頭喪氣跟上去解釋他為什麽把孩子帶過來。
郭氏不比荀氏家大業大,這些年已經走上下坡路,偏偏族中老一輩自持資歷,什麽事情都要插上一腳,他的妻子剛剛亡故就借口奕兒還小需要人照顧讓他續娶,其實不過是想借他來和其他家族聯姻。
他這邊還不知道消息,那邊竟然連親家都找好了,年紀模樣品行如何一無所知,就這麽不經過他的同意要把事情定下。
一個二個說着為孩子好,這要是成了親,能對孩子好才怪。
反正他要離開颍川,把奕兒自己留在家裏他也不放心,不如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他郭奉孝的兒子,絕對不能被人欺負。
就是沒想到親自帶小孩兒會那麽辛苦。
他肯定是被那小祖宗折騰的精神恍惚,所以路上才老是指錯路,文若要怪罪不能怪罪他一個人,得連那小祖宗一起怪。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仗着年紀小就逃避責任。
荀彧難以言喻的看着這家夥言之鑿鑿說孩子也有錯的模樣,許久未見,這家夥竟然連孩子都欺負,這是身為父親該有的樣子嗎?
郭嘉轉眼看向別處,“小孩子不能太嬌慣,這是文若說過的話,怎麽這會兒卻不認了?”
荀彧:……
他至今仍不知道,這家夥為什麽能全須全尾走出颍川書院的大門。
郭嘉不着痕跡的打量着周圍的情況,同時嘴上沒歇着,将他和戲志才一路上的經歷說給荀彧聽,不是他不願意趕緊過來,實在是突發情況太多,志才的身體不能颠簸,郭奕那小子也吃不得苦,只他自己吃苦耐勞并沒有用,他得遷就着其他人。
旁邊兩人都知道他的性子,聽他這麽說只是笑笑不說話,戲志才甚至連反駁的欲望都生不出來。
高牆後面的庭院沒有想象中規矩森嚴,穿過雅致清新的回廊來到主院,溫雅清潤的俊美青年瞬間吸引了他們的目光,風景擺設全部失去顏色,入目所及只剩下這恍若誤入凡塵的神仙人物。
郭嘉以為荀彧已經是他見過的人中風姿最盛的那一個,沒想到世上還有比荀文若更加迷人眼目的顏色,他能見到如此美人,此生無憾。
原煥看到來客身影,心下微定起身迎了出去,如果不是荀彧荀攸都攔着不讓他出去,他甚至想學曹操迎許攸那樣來個赤腳相迎。
郭嘉、戲志才,此二人之名如雷貫耳,加上荀彧荀攸,謀士團隊也算有了基礎,如此他便能稍稍放松心神,不必整日擔心哪天醒來就被人大兵壓境了。
郭嘉郭奉孝,史上屢獻奇謀大放異彩,英年早逝後令曹老板痛苦惋惜的鬼才,現在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
而戲志才,這個在某演義中沒有名姓,卻在史書中被提到過的名字,和荀彧郭嘉一樣,都是神謀鬼策的曠世奇才。
二人結伴前來,還帶了孩子一起,若無意外應是不會轉投他人,他雖無甚長處,但也不是讓人棄之如敝履的無能之人,方才那孩子約莫只有兩三歲,留下來正好和他們家那小家夥作伴。
荀氏家眷中沒有和袁璟年齡相仿的孩童,他正擔心那孩子長大了沒有玩伴,郭嘉帶了幼子一同前來倒是意外之喜。
郭嘉看到美人、不、看到主公起身受寵若驚,連忙快走兩步并袖行禮,“在下郭嘉,颍川人士,見過主公。”
荀彧:……
戲志才:……
行、行吧。
戲志才無奈嘆息,示意荀彧松開手,跟在郭嘉之後行禮道,“颍川戲志才,見過大人。”
原煥聽到“大人”二字稍稍松了口氣,他印象中的名士大才選主都非常謹慎,像郭嘉這種上來就喊主公的還真沒怎麽見過。
說起上次,還是一見面就喊“義父”的呂布呂奉先,差點沒把他吓出個好歹。
昔年王莽改制,下達“令中國不得有二名”之制來附會古禮“譏二名,二名非禮也”的說法,這才掀起單字為尊的風氣。
此後不光東漢,直到兩晉,單字名都在史書上占據了統治地位,至于史書之外,名字是單是雙也無人在意。
戲志才出身寒門,能在史書上留下名姓實屬不易,也可見他本領之不俗。
“不必多禮,二位遠道而來,在下未曾出去相迎已是不妥,還請上座。”原煥态度極好的帶他們進客室,感覺戲志才的臉色着實不好,坐定之後直接讓候在室內的疾醫給他診脈。
一個二個都在史書上留下早卒的記錄,趁現在年歲不算大,好好調養或許還能調養回來。
府上之前只有他一個人日日喝藥頓頓藥膳,現在多了兩個一同喝藥的可憐人,忽然感覺入口的藥也不那麽難喝了呢。
戲志才坐正身子又行了一禮,臉色發白嘆道,“沉疴舊疾,讓大人見笑了。”
“志才言重,二位一路上舟車勞頓,正好讓疾醫仔細看看,喝上幾副藥就好了。”原煥臉上的笑容更加真摯,說完之後,又補充道,“稍後奉孝一起。”
郭嘉:???
他的身體可好了,虛弱的只有志才一人,為何要拉上他一起?
荀彧施施然坐在旁邊,和荀攸交換了一下眼神,神色從容愈發淡定。
奉孝志才皆是嗜酒之輩,尋常沒人能管住他們,從前在颍川時,多少疾醫讓他們戒掉酒水也沒見他們上心,如今府上萬事由主公做主,有主公下令,他們也能好好養養身體。
原煥笑吟吟抿了口蜜水,看疾醫把脈的時間有些長,于是善意的提醒道,“志才體弱,廚房做藥膳的時候要不要多做些?”
戲志才幽幽擡眸,對上那雙溫柔如水的眸子,笑的勉強。
“能以藥膳調理身體,自然是再好不過。”疾醫收回手,将脈象記下來,轉向郭嘉繼續把脈。
“做都做了,不如多做些,連奉孝那一份也一起準備了吧。”人都到了,天天病恹恹的不像話,府上有他一個體弱多病的已經很費疾醫,這兩個得盡快将身體養好才行。
不養好身體怎麽有力氣出謀劃策呢?
郭嘉:!!!
美人!你好狠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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