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茯苓粥+醬瓜+茭白鲊+糟鴨……
當天晚上, 沈瓊英又做了同樣的噩夢。
依稀間,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家位于南臺巷的老宅。因為長年無人照管,宅院已經破敗不堪,昔日的後園已經長滿雜草, 池塘早已幹涸, 亭臺樓閣內灰塵密布, 結滿蛛網。
這一次, 她恍惚覺得有事情要去找母親謝小鸾。她跨過已經斷裂的石橋, 走過布滿苔藓的小徑, 又穿過朱漆剝落的抄手游廊, 才來到一間破舊的水閣, 匾額上提着漱玉兩字。她記得當年母親很喜歡漱玉閣,每逢春夏都會來這裏小住。
推開布滿灰塵的閣門,沈瓊英驚奇地發現, 不同于外部的破敗, 閣子內部似是有人定期精心收拾掃,桌椅被褥異常整潔,一切布置與謝小鸾生前一模一樣。
她便恍惚覺得母親還活着, 像是受了蠱惑一般, 信步來到西跨間, 赫然發現當中的梨花木書案上擺着母親的遺像,面容愁苦,泫然欲泣。
沈瓊英覺得心口一陣劇痛,她這時才清醒地意識到,母親已經去世快十年了。忍不住悲從中來,想要痛快地哭一場,但嗓子似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一般, 她拼命掙紮,才發現又是一場幻夢。
身上已經被汗浸濕,心依舊跳得厲害,沈瓊英愣了很久,起身喝了幾口涼茶,才慢慢平靜下來,此時天已微微透亮,日光映得窗紙微微發青。
自己有多久沒夢到過母親了,大概三年了吧。
自從父親沈德清不慎落水病亡後,母親謝小鸾便失去了唯一的寄托,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濟。她經常把自己關在屋裏不許人進來,一坐就是一天,便是沈均益和沈瓊英來找她問安,也照樣不理。
沈德清的去世成了壓垮謝小鸾的最後一根稻草,也不過才兩個月光景,她便得了嚴重的胃疾,連飯都吃不下,每日僅靠些許薄粥續命,簡直瘦的脫了形。
謝兆見妹妹這幅樣子很是心疼,也苦勸她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定要振作,無奈謝小鸾是個認死理的,大半輩子又過得順風順水,那能料到眼下時乖命蹇一至于此,所以無論如何都邁不過心裏那道坎。
眼看謝小鸾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求醫問藥皆全然無效。沈瓊英是真的急了。這一日她特地早早起身,準備給母親做茯苓粥補身體。
茯苓粥的做法并不難,關鍵是要有功夫有耐心。沈瓊英拿出自己專門熬粥的小砂鍋,取少量粳米和茯苓粉下入清水中,一直保持小火慢煮,中途絕不添水,也不攪合,待到粥變得粘稠,米粒晶瑩透亮,米香與茯苓的清香冒出來,便大功告成了。
沈瓊英嘗了一口粥的味道,粘粘的爛爛的,但米粒還是很完整,喝起來又香又滑,最适合母親這樣脾胃虛弱之人了
至于配粥的小菜點心,當然是以清淡開胃為主,沈瓊英選擇了醬瓜、茭白鲊、糟鴨掌和糟茄子四樣小菜,每樣只取少量裝在梅花樣的攢盤裏,一點也不會浪費。
醬瓜是沈瓊英兩天前做的。将新鮮黃瓜洗淨後切成條,放入适量鹽、白糖腌制一會兒,再加入醬油、醋和少許蒜片,連同瓜條一起封到瓷壇中,兩天的時間腌得剛剛好,黃瓜還保持地碧綠的色澤,入口又鮮又脆,水分十足,細細品來還有恰到好處的蒜香和醬香,用來配粥最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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茭白鲊是沈瓊英的保留菜肴。将新下來的茭白切塊,放入細蔥、鹽、茴香、花椒、莳蘿和紅曲,入瓷壇腌制十來天便可以吃了。與醬瓜的清淡爽口不同,這道茭白鲊爽脆辛香,還帶着絲絲清涼的回味,特別能刺激人的食欲。
至于糟鴨掌,更是沈瓊英的拿手菜。糟菜的關鍵是糟鹵,每家都有自己的秘制配方。沈瓊英是将酒糟、黃酒、鹽、蔥姜按特定比例混合,制成的糟鹵有特別的香味。
鴨掌的處理也很重要,挑選沒有血筋的鴨掌,冷水入鍋大火兒煮一會兒,取出後再用冷水沖洗,确保将鴨掌中的淤血沖出來,這才将其投入糟鹵中,浸泡半日後,便可以大快朵頤了。
因為處理得當,鴨掌完全沒有腥燥之味,入口爽脆富含膠質,還散發出濃郁的酒香,而糟鹵有強大的消膩能力,能使鴨掌完成從肥膩道清爽的口感轉變,吃起來鹹鮮适口。即便是沒有食欲的人,也很難抗拒糟鴨掌的美味。
糟茄子的做法就更簡單了,将秋茄子去皮切成滾刀塊,投入糟鹵中腌制半個月即可取出裝盤。入口綿軟,幾乎不用怎麽咀嚼便在舌尖化掉,濃郁的酒香随即在口中漾開,也是一道非常開胃解膩的小菜。
茯苓粥顏色乳白,還冒着熱氣,梅花攢盤上的小菜琳琅滿目,看上去就很誘人,沈瓊英對自己的手藝還是很有自信的。面對這樣的早餐,母親應該很難拒絕吧。
誰知情況卻出乎她的預料。面對女兒精心準備的早餐,謝小鸾只看了兩眼,勉強喝了兩口茯苓粥,吃了一塊醬瓜,便搖搖頭放下筷子。
沈瓊英在一旁勸道:“俗話說人以水食為命,這茯苓粥是女兒一大早起床熬的。茯苓健脾開胃,止瀉補虛,還能安神,與娘的病症最适宜,娘還是多喝一點吧。”
謝小鸾嘆了口氣道:“傻孩子,我這是心病,縱使再好的藥膳,也治不了我的病症。我自己有數,離見你爹爹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沈瓊英看見母親還是這幅哀莫大于心死的樣子,心中湧上一股無名的委屈,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道:“娘與爹爹生前伉俪相得,他忽然辭世,您很傷心一時想不開,我也都理解。可如今兩個多月過去了,您還是一心求死,了無生意,您自己倒是可以做貞潔烈女流芳千古,可您是否想到,我和小弟今後該怎麽辦?益兒如今性子大變,成日裏也是郁郁寡歡,您忍心看他一直這樣嗎?”
謝小鸾愣了一下,拉住沈瓊英的手慢慢地流下淚來:“好孩子,娘确實對不住你姐弟兩個。可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娘上半輩子順風順水過來了,沒成料到了中年,生意一敗塗地,夫婿又接着暴亡,連番的變故徹底将我擊垮了。娘現在才明白,自己原來是溫室裏的花朵,根本經不起外界的風吹雨打。不過唯一欣慰的是,你和益兒都是堅強的孩子,不會重蹈娘的覆轍的。”
謝小鸾去世的前一天,正趕上沈瓊英舅母的生日,謝家特地請了一班小戲熱鬧一番,舅父謝兆一向百無禁忌,做主點了一出《浣紗記寄子》。
那天謝小鸾的身子似乎略好些,難得有興致,便帶着沈瓊英一起去聽戲。當伶人唱到“料團圓今生已稀,要重逢他年怎期?浪打東西似浮萍無蒂,禁不住數行珠淚,羨雙雙旅雁南歸。”這一段時,謝小鸾忍不住潸然淚下。
她一面掏出帕子試掉眼淚,一面對一旁的沈瓊英感慨道:“吳王對伍子胥有知遇之恩,他選擇以死谏君盡人臣之節,最後只能與幼子生別,真是可嘆可敬啊。”
沈瓊英望着母親衰敗的面色,內心只覺得憤怒又凄涼:“是了。母親與伍子胥一樣,為了盡夫婦之義,最終選擇抛棄幼子追随父親。可伍子胥是世間烈丈夫,他畢竟帶領吳兵攻破楚都,掘墓鞭屍大仇得報。可自己呢,明知父親死的蹊跷,又何時才能解開真相、報此家仇呢?”
在聽完戲的第二天,謝小鸾便辭世了,她臨終喃喃念着沈德清的小名,眼睛至死都沒閉上。
“姐姐,時候不早了,該起身用早餐了。”春蘭的聲音打斷了沈瓊英的沉思。她無聲嘆了口氣,起身用冷水洗了臉,努力讓自己清醒些,又加重施了些脂粉,掩蓋一夜未曾安睡的憔悴臉色,最後仔細照了照鏡子,發現并無異樣,這才走入後堂用早餐。
這時柳聰已經将餐點擺在了食案上,除了糖醋瓜、鹹鴨蛋、糟豬蹄、馬蘭頭拌香幹幾樣小菜外,正中還擺了一盆茯苓粥。
柳聰笑對沈瓊英道:“我看姐姐這幾日睡得不大好,茯苓粥是安神的,便做主熬了粥。”
沈瓊英有剎那的失神,沉默着不發一言。
柳聰還以為沈瓊英不喜。忙道:“姐姐若不愛喝,竈上還有白粥,要不我給姐姐重新盛一碗?”
“不必了。”沈瓊英擡起頭,努力收回即将湧出的淚水,勉強笑道:“茯苓粥就很好,我喜歡喝。”
沈瓊英随即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柳聰的手藝很好,這粥熬得軟糯适口,濃郁的米香中,隐隐透出茯苓的清香,與自己當年親手做的味道很像。
只是沈瓊英已經不是當年彷徨無助的少女了。如果謝小鸾一輩子都是溫室裏的花朵的話,那麽她寧願做江南的野草,野火不能把它燒盡,寒霜不能使它凋零,即使環境再嚴酷,也始終不屈不饒,保持着勃勃生機。
無論如何,都要努力加飯餐。就着桌上的小菜,沈瓊英緩緩将這一碗茯苓粥喝完,臉上終于露出釋然的笑容。
這時店內一名夥計匆匆過來對沈瓊英道:“掌櫃的,韓治中來醉仙樓了,要不要請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