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兇手
沈均益沉吟良久, 一開口便石破天驚:“阿姐,當年爹爹是被人推下水裏去的。”
盡管沈瓊英心中早有預感,聽到此話亦是倏然變色,張嬷嬷、許含山更是驚訝地站了起來。
許含山的聲音有些發顫:“少爺, 這話可不能亂說啊。當年老爺随友人游瘦西湖, 是不慎落水, 才導致後來病亡的。”
沈均益的目光帶着深深的怨恨:“并非如此, 我自然是有證據的。你們還記得爹爹的故交陳世伯嗎?”
“我自然記得。”沈瓊英随即道:“就是他當年邀請爹爹游瘦西湖的, 偏巧那天出了事。我心中存疑, 事後也曾和舅舅一起打聽他的下落, 得知不久後他便因販賣私鹽之罪被抓捕, 最後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沈均益冷笑道:“他們以為人死了就可以掩蓋一切,殊不知做了虧心事總要留下蛛絲馬跡的。我在金陵、揚州兩地交友甚廣,機緣巧合之下, 竟碰上了陳景然獨子陳伯年。陳家自陳景然亡故後, 其妻不就後亦病亡,便只剩下陳伯年一人了。我覺得爹爹死因不明,便有意與他交好, 想要探知當年的真相。他一開始戒備心很強, 但後來看到我的誠意, 也就漸漸解了心防。”
沈均益的目光漸漸變得空茫:“有一次他多喝了酒,忽然一個勁兒說對不住我,我問他為什麽,他竟抱着我痛哭。說出了一個讓我心驚的事實:當年就是他父親與下人一起将爹爹推入湖中的。他們家為此一直很內疚。後來陳景然死在流放的路上,他母親亦随之病亡,他覺得這是報應,也覺得與我同病相憐, 時至今日便沒法再隐藏下去了。”
沈瓊英內心湧起陣陣波瀾,當年的種種謎團正在慢慢變得清晰,她忙問道:“這麽說,陳伯年就是爹爹被害的關鍵證人,他如今在何處?”
沈均益嘆息一聲道:“陳伯年告訴我這個事實後不久,便得了急症亡故了,此事細思極恐。也正因如此,我不想再牽連到任何人,才決意離開阿姐,獨自探尋當年爹爹被害的真相。”
沈瓊英內心百感交集,聲音也有些顫抖:“陳景然與爹爹一向交好,他不會會無緣無故殺害爹爹。陳伯年有沒有告訴你,是誰指使陳景然将爹爹推下湖中?”
沈均益的話再次讓全場人震驚:“就是張侍郎!這是陳伯年親口告訴我的,絕不會有假。在任刑部侍郎之前,張允中曾任兩淮都轉運鹽使司都轉運使。此人一向好色貪婪,爹爹定是抓住了他什麽把柄,他才要假托陳景然之手,置爹爹于死地。”
沈瓊英想起沈均益販賣私鹽一事,不由陷入沉思。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許含山突然開口道:“張侍郎前幾個月暴亡于街頭,兇手至今尚未查明。可見惡人終究是要遭報應的。”
張嬷嬷亦忍不住掉下淚來:“老身萬萬沒想到,老爺竟是被人陷害身亡的。好在蒼天有眼,張侍郎最後也為人所害。估計兇手是他的仇家吧。”
沈瓊英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一把拉住小弟的手,顫聲問道:“你可知道,殺害張侍郎的人是誰?”
沈均益面上帶了恨意,冷笑一聲道:“我只知道張允中作惡多端,必須去死。如果上天不開眼,如果上位者無法主持公道,那就讓我們這些受害者去以命搏命吧。”
許含山在衙門當差多年,出于職業敏感性,此時已經看出了些端倪,他的目光一直在沈均益身上徘徊,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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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瓊英只覺得渾身氣血上湧,手腳亦漸漸變得冰涼,她突然提高了聲音問道:“到底是誰殺了張侍郎,回答我的問題。”
沈瓊英對弟弟一向寵愛,甚少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一旁的張嬷嬷不知就裏,忙勸道:“小姐這是做什麽?有話好好說啊,別吓到了少爺。”
沈均益躲避着姐姐的目光,一直到避無可避,索性心一橫道:“阿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是誰了吧。還要我親口承認嗎?當初我離開醉仙樓慌說要去淮南謀事,便是已經知道了爹爹的死因,打算為他老人家報仇的。我在江浦呆了兩年多,就是在謀劃此事。不肯告阿姐住址,原是不想牽連你,這個家我一個人生活在仇恨裏就夠了。你為什麽非要追根究底呢?”
沈瓊英此時驚怒交加,腳下一軟,竟是要倒在地上,幸虧許含山在一旁扶住。一旁的張嬷嬷也是又驚又痛,低聲斥道:“少爺,你糊塗啊。張侍郎是該死,可你是沈家的根苗,幹嘛為了一個惡人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沈均益冷聲道:“嬷嬷不必再說了,我殺害張允中并非一時沖動,父親無辜慘死,我身為人子不能手刃仇敵,有何面目立身天地之間?用我自己的命來換張允中的命,也算值了。”
沈瓊英身子發顫,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哽咽道:“身為人子,我也知道爹爹死得蹊跷。這些年來一直在探尋真相,心中傷痛不亞于你。可你有沒有想到,爹爹曾為金陵最有名鹽商,其身後牽連甚廣,張侍郎為什麽要殺害爹爹,他背後還有什麽人?除惡務盡,你這麽做難道不會打草驚蛇?你要做孝子,可《孝經》上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此孝之始也。你眼下卻讓自己處于危境,這就是你的孝道?若是爹爹尚在人世,他會同意你這麽做嗎?”
沈均益為人倔強,一開始尚不以為然,到後來便有些動容,眼圈也慢慢紅了,語帶哽咽道:“阿姐,蝼蟻尚且貪生,我也不願平白去冒險,這不是實在是被逼無奈嘛。”
沈瓊英急道:“那你該和我商量啊,我們可以想個更周全的法子。又何必去挺身走險?”
此時許含山忽然開口道:“小姐別急。我在衙門辦差多年,也懂一些刑律。按律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擅殺行兇人者,只需杖六十。少爺為老爺報仇殺死張侍郎,正好符合這一律條,即便有罪也是輕罰。”
沈瓊英還沒來得及說話,張嬷嬷便在一旁合掌道:“阿彌陀佛,老天開眼,看來少爺不用為張侍郎那老匹夫搭上性命了。”
沈瓊英愁眉未解,抽出帕子拭掉眼淚,嘆息一聲道:“可證明爹爹為張侍郎所害談何容易,陳景然、陳伯年如今已不在人世,我們人證物證都沒有,又有誰會相信我們的話呢?”
許含山內心一動,問道:“少爺能不能告訴我,您是怎樣害死張侍郎的?”
沈均益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兩年前我從金陵搬到江浦,便一直在謀劃此事,做藥材生意不過是聊以謀生而已。張允中當時遠在京城,我也曾去過京城幾次,可那裏戒備森嚴,一直尋不到機會下手。後來等到他致仕回金陵,我終于下定決心行動了。”
“我在金陵找了一家旅店住下來。坊間人多口雜,我很快打聽到張允中是醉仙樓的常客,有時會喝得酩酊大醉再回府,便想着在他回府的路上動手。畢竟我從小在金陵長大,從醉仙樓到張府這條路我很熟。”
“于是我重金收買了街頭的一名乞兒,讓他打扮齊整每日去醉仙樓用餐,以便打探張允中的消息,得知張允中每次回府,都會有馬車提前去接的,我孤身一人實在不好下手,只好繼續等待機會。直到三個多月前,事情終于有了轉機。”
“那乞兒告訴我說,張允中今晚又在醉仙樓喝酒,且家中并無馬車在附近等待,我便知道我下手的時機到了。”
“從醉仙樓到張府這條路線。我早就踩好了點,那晚便提前在三山街旁邊一條隐蔽的巷子裏等待。等到戌時三刻,張允中正好路過這條巷子,他喝了酒腳步踉跄,我趁機将他一把抱住,用帕子塞住他的嘴,先把早就準備好的生石灰投到水缸裏,再扯住張允中的頭發将其摁在水缸中,他一開始還拼命掙紮,不過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慢慢不動了,用這個法子殺人果然利落。”
沈均益聲音淡淡的,似乎是在說着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事後我将那老匹夫的屍體推到在一旁,僞裝成自然死亡的模樣。然後為了掩人耳目,将水缸裏的水連同石灰一起倒入旁邊的一口井裏。這條巷子平日人就不多,晚間更是冷僻,萬幸沒人瞧見,我就趕緊離開了。”
“對了。”沈均益忽然想起一事道:“在殺害張允中的前一天,我去買生石灰,正好在長幹裏碰上葉掌櫃,她已經看到我了,我只好主動走上前打招呼。她非要拉着我去見你,被我找了個借口推開了。”
這便與葉蕪當初的話對上了,沈瓊英內心一動,又問道:“用生石灰殺人的法子,是誰告訴你的?”
沈均益愣了一下,低下頭道:“我每個月都要去金陵采買藥材。成賢街有一家我熟悉的藥材鋪子,裏面的老板是老熟人了。有一次喝酒閑聊起來,他說他老家當年出了件稀罕事,有一位老漢在家中暴亡,仵作上門檢驗屍體也查不出什麽異常,便斷定他是得了急症所致。後來老漢的妻子覺得丈夫死得實在蹊跷,攔下縣老爺的轎子遞上狀紙喊冤,縣老爺一則見她可憐,二則也覺得老漢死得離奇。便用重金聘來鄰縣的一位屢破疑案的仵作來複驗屍體,那位仵作果然經驗豐富,驗了頭骨之後便斷定老漢死于石灰罨殺人法,此法殺人屍體臉色微顯黃白,與病死無異。此案便真相大白,原來是仇家趁老漢單獨在家時将他殺害。受這個夥計的啓發,我便也用此法神不知鬼不覺殺死了張允中。”
沈瓊英眉頭微皺,随即問道:“成賢街那位藥鋪老板叫什麽名字?”
“李有德。”沈均益不解問道:“阿姐問這做什麽?”
沈瓊英的面色越發沉重,一旁的許含山開言道:“前因後果我們都清楚了,少爺眼下确實不适合回金陵,且在這裏避避風頭吧。等我們找了張侍郎謀害老爺的證據,再......”
沈均益打斷許含山的話,決然道:“你們不用管我,趕緊回去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斷不會牽連你們的。”
張嬷嬷嘆了口氣道:“傻孩子,都是一家人,又說什麽見外的話,你在這裏放寬心,一旦我們找到證據,就接你回去。”
想到剛剛與小弟見面又要分離,沈瓊英眼圈又紅了:“益兒,你殺死張侍郎是為爹爹報仇,這件事情我絕對要與你一起承擔,你信我,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沈瓊英含淚向許含山道了個萬福,慌得一旁的張嬷嬷忙扶着她:“小姐,你這是做什麽,豈不是要折殺我們母子倆了?”
沈瓊英堅持行完了禮,沉聲道:“益兒為父報仇殺了人,雖然孝心可憫,可畢竟違反了律條。許哥哥現在衙門當差,還要讓你包庇他,我們姐弟倆真是慚愧無地。”
許含山忙拱手道:“小姐這麽說就見外了,為父報仇是義舉,少爺縱有不是,按律也只是杖責。再說老爺夫人當年對我許家恩重如山,我若此時有外心,成了什麽人了。小姐放心,此事在我們找到證據之前,我一定會攔在肚子裏。”
沈瓊英十分感激:“多謝許哥哥。”又問張嬷嬷:“嬷嬷可還記得,當初我們離開金陵去揚州,爹爹随身攜帶着好些書信,後來這些書信我怎麽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