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追前情

大約向下走了十幾步臺階, 衆人折到了一間石室。透過火把微弱的光線,依稀可以看到石室正中擺着一張石案,一把石椅,地下雜亂無章地放着四五個箱籠, 裏面空空如也。顧希言上前細細查驗過, 猜測這些箱籠原本應是收藏金銀財物的。

韓沐又仔細查看那張書案, 上面零星擺了幾冊文案, 大部分已經被焚燒銷毀, 只留下殘章斷頁, 他不由悻悻道:“該死, 我們還是晚了一步。”

顧希言接過韓沐手中的冊子正要驗看, 忽聽得頂部傳來陣陣喧鬧聲,有一衙役急匆匆趕來道:“顧府丞、韓治中,張府突然起火了, 火勢已經蔓延到佛堂。大家都要盡快出去, 否則恐有性命之危。”

這把火來得太巧了,想是有人蓄意放的,顧希言與韓沐對視一眼。匆匆将書案上的冊子籠入袖中, 帶着一衆衙役折回階梯向上奔去。

衆人回到佛堂, 發現外面火光四起, 陣陣濃烈的焦煙氣息撲面而來,而要屬張侍郎和方夫人起居的廂房這邊火勢最大。

好在不多的證物已經帶上來了,衆人忙奔向南面火勢稍小的地方躲避。顧希言目光掃過一衆衙役,沉聲問道:“昨晚我就囑咐你們将張府下人嚴加盯守,怎麽還是出了這樣的漏子?”

顧希言的目光并不淩厲,卻給人無形的威壓,領頭的那位衙役心中一顫低下頭來, 忙跪下回話道:“顧府丞恕罪,是小的失職,剛才讓弟兄們把注意力都放在佛堂這邊,沒有留意其他房間的動靜,火是從卧房那一側燒起來的。不過顧府丞放心,我們昨晚已經将張府圍起來了,保證連只耗子都跑不出去,一定會抓好縱火之人的。”

顧希言面色稍緩,沉聲道:“把人盯緊了,謹防有人滅口。”

韓沐在一旁插話問:“火勢何時可滅?”

“請顧府丞、韓治中放心。”那衙役忙道:“我們的人正在全力滅火,另外已經知會東城兵馬司的董指揮,他很快也會派人來協助,想來半個時辰內火勢定會得到控制。”

顧希言心下稍定,便從袖中抽出那幾張文冊驗看,因大部分被焚燒過,字跡斷裂不清,一時也猜不出大致的意思,不由一陣失望,卻見一旁的韓沐皺眉道:“伯約,你看這張信箋大有古怪。”

顧希言湊近一看,這是一張被火燒掉了大半邊的信箋,剩下的少半邊赫然寫着兩行字:“事又有變,靜心入我毂中複又逃脫,宜遣人往揚除之。石老、退翁二人皆......”

韓沐猶在苦思:“這是張侍郎的筆跡無疑了。他想要除掉靜心,這個靜心究竟是誰?還有石老、退翁指的又是誰?”

顧希言心中有如電光火石閃過,他在沈府帶了近十年,自然知道沈德清的書房名喚靜心齋,沈德清的小號是靜心,聯系上下文,自然明了張侍郎想要除掉的人就是沈瓊英的父親沈德清!

多年的困惑在剎那間被解開,他忽然明白了當初沈家為什麽那麽堅決地拒絕的自己的求婚。明白了重逢後沈瓊英為何對自己若即若離。原來沈德清亦參與到販賣私鹽中,最後良知未泯想要收手,卻被張侍郎等人滅口。他後來讓陳伯打聽過沈德清夫婦的下落,聽說沈德清不慎落水身亡,心中便覺得有些不妥,眼下一切都對上了。當年種種模糊的猜測在他腦中逐漸清晰,一個猙獰的真相正在慢慢展開。

韓沐見顧希言只是愣愣的不說話,不由催問道:“伯約,你到底是怎麽想得啊?”

Advertisement

卻見顧希言猛然轉身,問為首的那名衙役:“你們的馬放在那裏?”

“啊?”那衙役丈二摸不到頭腦:“就放在張府最南邊的馬廄裏。”

衙役話音未落,顧希言丢下衆人快步向南跑去。他遇事一向沉着冷靜,甚少有這樣不管不顧的時候,韓沐與衆人皆大驚,忙跟了上去,韓沐提高了聲音問:“伯約,你這是要去那裏,外面火勢還很危險,千萬不要草率行事啊。”

顧希言已是來到馬廄,順手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他眼光淩厲地掃過衆人:“你們回去,我自有主張。”

顧希言甚少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他□□那匹馬跑得極快,衆人愣了一下,紛紛後退讓出一條路來。顧希言一人縱馬在街道上狂奔,兩旁的店鋪飛一般向後退去,四周的景物漸漸便得模糊。他現在腦中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去找沈瓊英問個清楚。

他一貫重視儀表,絕不允許自己衣冠不整,可是眼下他的襟袍上盡是灰塵,發冠亦有些散亂,他卻再也顧不得了。時光随着兩旁的街景一起倒回到十一年前,整整十一年的刻骨銘心,整整十一年的輾轉反側,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少年。

十一年前。顧希言在揚州最後一次見到沈瓊英。當時的情形他此生難忘。

“顧少爺,沈顧兩家雖是世交,可眼下你今非昔比,英英不過蒲柳之姿,并不敢高攀,還請另尋淑女相配吧。”

和以往不同,沈德清看向顧希言的眼神早已沒了往日的脈脈溫情,顧希言卻渾然不覺,還以為沈德清只是想考驗一下自己的決心,忙挺直了身子道:“沈伯父,您的生意出現了波折,此事我已經聽說了。請伯父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辜負英英的。”

沈德清內心一陣苦澀,終是硬下心來道:“看來顧少爺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歷來定親都講究兩廂情願,絕沒有剃頭挑子一頭熱的道理,是我們沈家不願意與顧家定親,自古官商分際,你現在高中探花前程遠大,我卻不願落人口舌,讓人說沈家上趕着攀附權貴。英英也享不了這樣的福氣。”

一向親切和善的沈德清此刻變得陌生起來,顧希言內心十分困惑,卻還是強撐着道:“沈伯父是不是聽了旁人的閑話,對我有什麽誤會,我絕不是背信棄義之人,也沒有做對不起英英的事,我......”

沈德清冷聲道:“顧少爺多慮了,是我這段時間思來想去,覺得這門親事不妥當。本來按照沈家先祖的意思,沈家子弟是不可與官身結親的,我終不能違了祖訓。”

沈德清将祖訓都搬了出來,可見此事絕非兒戲,顧希言一顆心迅速沉了下去,他像是溺水之人抓好最後一根浮木一般,顫聲問道:“那麽,英英是什麽意思,她肯定不同意的吧?”

沈德清憐憫地看了顧希言一眼,決然道:“英英是孝順的孩子,她說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皆由我做主。”

最後一點希望亦被吹散,雖是盛夏時節,顧希言卻覺得渾身上下皆是冷意,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是掙紮道:“我不信,我想見英英。當面問問她。”

沈德清沉默片刻淡淡道:“顧少爺要見她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勸你不要白費功夫,她更不會答應你的求親的。”

沈德清看顧希言只是愣愣的不發一言,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放緩了聲音勸道:“顧少爺眼下高中探花,想來有不少豪門世族搶着與顧家結親吧。大丈夫何患無妻,我看你也不必做小兒女态,還是日後前程要緊。”

顧希言恍若未聞,渾渾噩噩從沈德清的書房出來,只聽得淅淅瀝瀝的聲響,有幾滴清涼的雨點打在臉上,他渾身一顫,才發現下雨了。

顧希言并未帶傘,就這樣冒雨一步步向內宅走去。那雨一開始尚細若游絲,後來便漸漸緊起來連成了線,等到了沈瓊英的住所,他長袍已被雨水打濕,沈瓊英的乳母張嬷嬷迎上前來,撐開油傘為他遮住了疾雨。

顧希言并未留意張嬷嬷臉上的表情,卻聽她低聲道:“顧少爺,我們小姐讓你回去,她說和你本就無緣,讓你忘掉她好了。”

“我不信。”顧希言上前欲推開房門,卻被一衆下人緊緊攔住,他提高了聲音道:“英英你出來,我們把話說清楚。”

裏面并無人應答,顧希言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天色漸漸黯淡下來,門吱呀一聲終于開了,沈瓊英撐着傘走出來,她的話音不帶一點溫度:“你怎麽還在這裏糾纏。齊大非偶,是我先和爹爹提出不願與你結親的,母親最近正忙着給我相看人家,想來不久後就會定親了。我們如今都大了,孤男寡女在一起恐惹人誤會,你快回去吧,權當我們不曾相識。”

“你究竟在怕什麽?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你都信不過嗎?”顧希言心中盤桓已久的話脫口而出。

“我就是信不過你。”沈瓊英冷聲道:“娘告訴我男人都是信不過的,我從小安穩度日慣了,讨厭變故、讨厭挑戰。娘已經給我相看了幾家穩妥的人家,明明眼前有康莊大道可走,我為什麽非要選你這一條坎途?”

沈瓊英說完這話就轉身離開了,一衆下人亦跟着回房,只留顧希言一人站在雨中。他全身上下已經濕透了,原本整潔的月白色長袍亦沾染上不少泥土,可是更狼狽的是他的心,這一刻,他多年培養的驕傲與自尊已經零落成泥。

他就這樣默默站在雨中,從頭到腳都是刻骨的冷意,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夜晚的風帶着寒意吹到身上,他忍不住一陣瑟縮,神智終于漸漸清醒,他忽得自失一笑,轉身離去,腳步并無遲疑。他此刻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明媚燦爛的少年時光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十一年的光陰倏忽逝去,顧希言此刻縱馬向醉仙樓方向狂奔,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已經浪費了十一年的青春,這一次無論如何不想再錯過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