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續前緣
綿綿春雨再一次落下, 在夜色降臨前,顧希言終于又來到醉仙樓的後堂。
春蘭和柳聰見到顧希言衣冠不整的模樣皆吃了一驚,也實在摸不清他所來何事,停了一會兒還是柳聰迎上前道:“顧府丞想是忘了, 這幾日正逢寒食, 醉仙樓晚間是不營業的。”
“我不是來醉仙樓用餐的。”顧希言沉聲道:“我來找英英, 有話要問她。”
春蘭心中納悶, 難道顧希言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最近沒也見他二人有何交集呀, 她決定先替沈瓊英遮掩一下:“姐姐她去郊外祭祖了, 此刻并不在家。”
顧希言随即道:“那我就在這裏等她回來。”
春蘭和柳聰面面相觑, 覺得實在遮掩不住,只得走入後堂禀告沈瓊英。
隔着窗戶和綿綿細雨,沈瓊英在後堂看到了顧希言狼狽的身影, 這一幕與十一年前何其相似。
那一日為了讓顧希言徹底死心, 沈瓊英刻意打擊他的自尊,刻意說了很多絕情的話,回到房內卻再也撐不下去了, 她伏到窗前的書案上默默抽泣, 竭力控制自己不發出聲音, 身子卻抖動得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顧希言那麽高傲矜持的人,應該被他傷透了心,早就掉頭離去了吧。
沈瓊英悄悄擡起頭向窗外看去,外面的雨下得像瓢潑一般,顧希言依舊孤零零的站在那裏, 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周邊的雨線如千萬條繩索抽打着地面。
這一刻,沈瓊英心中既甜蜜又憂傷,她忽然有了想再重回雨中告訴他一切的沖動,終是竭盡全力忍住了。她命令自己離開書案向別處去,可是卻失了力氣動彈不得,連移開目光都不能。
隔着窗戶和細密的雨線,她看不清他的臉,也不知他在想什麽,她以為他會一直這麽站下去,誰知過了一會,他忽然苦澀地笑了笑,終是轉身走開了。他并不回頭,身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蒼茫的暮色裏。再過了一會兒,夜色漸漸深了,天地間便只剩下一片蒼茫的水氣。
十一年後的這個春日,沈瓊英望着窗外顧希言的身影,遲疑片刻終是走出了房門。
他就這樣靜靜地站着,縱使衣袍上盡被雨水打濕,縱使衣冠不整沾染了塵土,依舊不減風華。昔日的少年已經長成,眼角眉梢的青澀都消失不見,他的形越發高大,就這樣俯身默默凝視她,讓她無法遁逃,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将她包圍,她忽然覺得眼底酸澀。
顧希言上前一把抓住沈瓊英的手,壓在心底的疑問脫口而出:“告訴我,十一年前的那個夏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沈瓊英愣了一下,向後退了一步想要掙脫,可她卻低估了成年男子的力道,她一只手已經被完全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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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瓊英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顧希言默默從袖中掏出那半張信箋遞給沈瓊英,她這才注意到,他那樣一雙沉穩和修長的手,此刻竟在微不可察的顫抖。
沈瓊英只向那信箋掃了一眼,手亦不可抑制地抖了起來。十一年前的那個陰謀終于有了實證,十一年的蟄伏與等待,十一年的隐忍與痛楚,她終于能從陰影中走出來了嗎?
顧希言已是步步逼近,提高了聲音問:“怎麽,你到現在還想隐瞞嗎?”
顧希言緊緊抓住她的手,手指關節都有些發白,沈瓊英忍不住痛呼失聲:“你握得我的手好痛!”
他已經将她逼到牆角,手卻絲毫不肯放松,自失一笑道:“痛嗎?原來你也是會喊痛的。你整整欺瞞了我十一年,又究竟算怎麽回事?”
這些年顧希言有過怨恨,有過不甘,有過猜疑,可唯獨沒有學會如何去放下。
沈瓊英忍不住潸然淚下,半響方解釋道:“顧哥哥,對不起。我只是不想成為你的負擔。你是江陰顧氏一族的獨子,自小背負着光宗耀祖的使命,你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那麽努力考取功名,好不容易得到這一切,我不想阻礙你走得更遠。”
顧希言眼中有轉瞬即逝的痛楚,他啞聲問:“所以你就瞞着我自作主張,所以你讓我整整錯了過了十一年?你可知道,這十一年我是怎麽熬過來的?”
沈瓊英還來不及說話,顧希言的吻便毫無征兆地壓下來。不同于初吻的沖動急迫,也不同于後來的溫柔憐惜,這是一個報複性的吻,狂亂而暴虐,沈瓊英下意識想要向後躲,卻退無可退,她渾身都在發抖,直到唇齒之間皆是血腥氣味,直到連氣都喘不過來,他才慢慢将她放開。
沈瓊英眼中含淚,原本嫩紅的唇瓣變得豔麗潤澤,還帶着輕微的紅腫,這一切都在昭示着他剛才的狂暴。顧希言擡起手指輕輕撫上她的唇,啞聲問:“疼嗎?”
沈瓊英倔強地轉過頭不出一言,只是明顯的心跳聲和通紅的雙頰洩露了她的心思。
顧希言嘆息一聲,喃喃道:“你總是忍住痛不說,我真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
沈瓊英忽然覺得一陣委屈,她此時嘔的口不擇言,眼淚也随之湧出:“你真讨厭,這麽多年過去絲毫不長進,手腳還是這麽不安分。你以為我這些年日子好過?父母相繼離世,爹爹死因又不明,這十一年是你的十一年,這也是我的十一年。當初在揚州你最後離開的時候,我......”
沈瓊英臉一紅,忙閉上了嘴,卻見顧希言嘴角向上彎起,低頭又要吻下去。
沈瓊英心下一驚,忙将一把他推開,他便又湊了過來,她又伸出手來抽抽噎噎地錘他,在顧希言看來,她的這些動作和言語絲毫沒有威脅性,他任由她錘了一會兒,方抓住她的手柔聲道:“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小心明天手疼。”
沈瓊英此時哭得毫無形象可言,覺得自己打人的樣子的确有些像潑婦,便悻悻地住了手。
顧希言此時正色道:“現在可以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吧。沈伯父是不是也參與了販賣私鹽?”
沈瓊英掏出帕子擦幹眼淚,平複了一下情緒道:“爹爹販賣私鹽一事,我是無意中聽到他與母親的對話才得知的。後來我去書房給爹爹送糕點,又聽到娘在與他争執。”
沈德清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疲憊:“你讓我現在放棄一切去揚州?真是婦人之見。如今我已經入了局,那有那麽容易逃脫。若是弄巧成拙,沈家老小都會受牽連。”
謝小鸾急了,聲音也不知不覺高了起來:“可你不能一錯再錯啊。按律參與販賣私鹽,杖一百,徙三年,可若是有軍器的,罪加一等。你難道真要愈陷愈深嗎?”
沈德清不耐煩道:“你以為我不想全身而退?我把身家性命都押給他了,那有那麽容易回頭。有道拼着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謝小鸾顫聲問:“你說的他是誰,到現在了,你還要瞞着我嗎?”
沈德清只是沉默,半響方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謝小鸾是個有主見的女子,她本來已經出來了,停了一下又折回去道:“你不願告訴我,我也不強迫你。不過有些話我必須先說明白了。英英眼看就到嫁人的年紀了,益兒今年剛滿十一歲,正是要專心學業的時候。你萬一出了什麽事,我絕不茍活,只是委屈了這兩個孩子。”
謝小鸾提起這一雙兒女,便觸動了沈德清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他嘆息一聲道:“你這是要逼死我。罷了,縱使想要抽身,你也容我想個萬全之策。”
“說到這裏娘走了出來,我怕她看見我,便趕緊躲開了。我也就知道這些信息了。”沈瓊英停頓了一下道:“如今看來,爹爹後來果然聽了娘的勸,不再做這些犯罪的勾當了。而爹爹口中那個他,就是張侍郎。”
顧希言不語沉吟,半響方道:“歷來販賣私鹽皆牽連甚廣,張侍郎的背後恐怕也另有他人。”
沈瓊英随即道:“這一點我也料到了。但無論如何,張侍郎都是害死爹爹的直接兇手。爹爹确實做了錯事,可他畢竟為此付出了生命代價。可背後主使之人呢,他們這麽多年來一直逍遙法外,享受高官厚祿,難道就真的沒有天理嗎?顧哥哥怨我絕情,可我如今家仇未報,實在沒有心思去考慮自己的事。”
許是怕沈瓊英再次退卻,顧希言再次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沉聲道:“你不要躲,我有話對你說。”
沈瓊英怔怔地看向他,卻見他伸手撫上的自己鬓發,指尖的動作極輕柔,她便覺得心中有些癢。
“我自小被稱為神童,族人對我期許甚深,我肩負的擔子确實比一般人都重。可你別忘了,我也有自己的原則。不義而富且貴,富貴于我如浮雲。如果讓我不管你的遭遇和冤屈,一味汲汲于功名利祿,縱使高官厚祿一生順遂,我的人生也沒有意義。你縱然是為我着想,可也是陷我于不義啊。”
“可是,你後來會不會覺得不值得?”沈瓊英藏在心中多年的疑問脫口而出。
顧希言笑了:“英英,你應該知道我的,我做事情只有該與不該,從來沒有什麽值不值得。”
沈瓊英心中感慨萬千,忍不住再次掉下眼淚,她匆匆抹去自嘲道:“這可真是奇了,自從再次遇見你,我流的眼淚倒比過去十年都多。”
顧希言只覺得心中澀澀的,他取了帕子為她仔細拭幹眼淚,正色道:“你遇事喜歡死撐的性子還是一點沒變,下次有事一定不要自作主張。記住一句話,無論什麽時候,你都不會成為我的負擔。”
顧希言一向高冷矜持,甚少有這樣直白表達的時候,他的臉可疑地紅起來,沈瓊英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翹起,卻見顧希言已是轉移了話題:“你餓不餓,我知道有一家店你絕對沒有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