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脫險+烤鲫魚
趙凱豐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令尊算是我的老主顧了, 他為人正派,看我日子過得艱難,時不時有所接濟。後來他開銷太大,銀錢周轉困難, 無力高價換取鹽引, 我便偷偷賣給他自己存下的餘鹽。也不過一次買個三五十斤, 并不敢太過分, 不過後來…….”
趙凱豐悵然道:“後來家母得了急症, 我掙的那一點錢治病根本不夠用。無奈之下輾轉投靠了姜道長, 他是給謝通政辦事的, 謝通政知道令尊在金陵鹽商鐘很有影響力, 早就想要把他收入麾下,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把柄。我當時鬼迷心竅,為了博取謝通政的信任, 便把令尊通過我購買餘鹽的事告訴了他, 他便以此威脅令尊上了他的賊船。”
趙凱豐面帶愧色道:“沈小姐,鹽戶生活艱難,我販賣私鹽救治老母并不後悔, 可是令尊待我甚厚, 我卻出賣了他, 後來他被張侍郎所害,我便是始作俑者,這是我平生做的唯一一件虧心事,并不敢奢望你的原諒。你們趕緊走吧。”
當年的真相緩緩揭開,沈瓊英心中百感交集,趙凱豐走到今天這一步,究竟是形勢所迫還是咎由自取, 沈家與趙凱豐的恩怨又該怎麽算?她沉默了,造化弄人,此時心中已經沒了刻骨的恨,只是覺得莫名悲涼。
通風口并不大,人想要爬出去很難,趙凱豐抽出寶劍撬動通風口附近的黏土,想要将出口弄大一些,無奈那黏土堅固異樣,連砍了幾劍皆紋絲不動。
顧希言剛想過去幫忙,卻見趙凱豐拼盡全力又砍了一劍,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通風口附近的黏土掉落了一大塊,幾乎在同時,下方一連射出好幾一支利箭,趙凱豐躲閃不及,一支箭正中胸口,幸而顧希言機警,快速将沈瓊英拉到一邊,才堪堪躲過了這一劫。
沈瓊英驚魂甫定,見趙凱豐倒地痛苦地掙紮,忙問顧希言:“顧哥哥,他還有救嗎?”
趙凱豐痛得一聲聲哀嚎,後來聲音便漸漸弱下去,顧希言上前看了看趙凱豐的傷口,搖搖頭道:“這機關是專門用來防範敵人通過通風口入侵的,剛才射出的是毒箭,且正中心髒,便是神仙也救不了。”
沈瓊英此刻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卻見顧希言沉聲道:“好在我們可以從通風口爬出去了,眼下逃命最重要。”
顧希言先是在下方托着沈瓊英爬出藏兵洞,接着自己也爬了上去,他們終于又重見天日了!此刻沈瓊英和顧希言忽然覺得:藍天、白雲和日光真是太美好了。
他們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密林裏,想來在藏兵洞中七拐八拐,已經離安豐鎮有了不遠的距離。沈瓊英看見不遠處一條清澈的小溪,便提議道:“顧哥哥,我們恐怕還得走好大一會兒才能回到安豐鎮,我先去旁邊的小溪取些水來喝吧。”
顧希言點點頭從包裹中拿出水壺:“我去好了。”
沈瓊英堅持道:“我看你眼圈都黑了,想是昨夜沒休息好,還是我去吧。”
顧希言也實在有些疲憊,便不再堅持,找了一片樹蔭坐下來小憩,原本只是想稍微休息一會兒,許是終于脫離險境,心中緊繃着的那根弦放松下來,他竟靠着樹幹沉沉地睡了過去。
沈瓊英取水回來便見到了顧希言的睡顏。發冠不知何時散落了,一頭墨發随意搭在微敞淩亂的衣襟前,不同于平日一絲不茍的形象,此時倒頗有些落拓不羁。她忽然發現,顧哥哥的眉眼還是一如既往的清隽。
此時沈瓊英的肚子咕嚕響了一聲,糟糕,自己從昨天早上到現在只吃了半塊脂油糕,着實有些餓了。她記得剛才小溪裏是有好多鲫魚的,便想去抓幾條烤了吃,又匆匆折了回去。
顧希言在樹蔭下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依稀間又回到自己十八歲那年的秋天,他要上京趕考,與沈瓊英在毛公渡告別。
那天沈家老小并一衆下人都來了,沈瓊英混在人群裏并不起眼,他找了很久才發現她,那樣弱小的一個身影,正在低下頭偷偷擦眼淚。
顧希言心裏澀澀的,他恍惚意識到,也許這一去便是永別。船已經啓航了,他大聲命令船夫停下來,他們卻好像沒聽見一般,只見船越行越快,沈瓊英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終于消失在無盡的天際裏。
江水澄碧如練,浩浩向東流去,他比以往更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少年時光即将随之一去不複返。他忽然覺得刻骨銘心的痛,縱身一躍跳入江中。
他覺得整個身子在不斷地下墜,猛得一掙忽然驚醒,初夏燦爛的日光照在臉上,才發現是一場幻夢。
心還在狂跳,汗水濕透了衣衫,顧希言下意識向一旁望去,沈瓊英卻不在身邊。他的心再次一沉,大聲喊道:“英英。”
沈瓊英很快跑了過來,詫異道:“顧哥哥,你怎麽這麽快就醒了。”
顧希言起身沉聲問:“你到那裏去了?”
“我去抓魚了呀。”沈瓊英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還別說我還挺幸運的,小溪裏有一張破舊的漁網,我一下子網住了三條鲫魚,眼下正在柴火上烤着呢,我們的早飯有着落了。”
沈瓊英正在絮絮向顧希言訴說自己的得意之舉,卻見顧希言一把将她拉近懷裏。
顧希言将她抱得很緊,沈瓊英有些不安地扭動,輕聲道:“顧哥哥,你抱得我疼了。”
顧希言稍稍放松了些,沉聲道:“別動,就這樣乖乖讓我抱一會兒。”
沈瓊英果然安分下來,身子也沒那麽僵了,她輕輕撫上他的背,柔聲道:“顧哥哥,我不會離開你的。”
十歲那年父親離世後,顧希言便成了顧家唯一的指望,這些年經歷世态炎涼、人情冷暖,即使再困難的時候也沒流過一滴淚,不過現在他的眼圈紅了,一滴眼淚無聲掉了下來。
好在沈瓊英的個子比他整整矮了一頭,此時又伏在他懷中,并沒有看見他的失态,顧希言将她慢慢放開的時候,面色已經恢複如常,他沉聲道:“我也不會讓你離開的。”
沈瓊英的臉微微一紅,忙道:“走吧,我們去看看魚烤熟了沒有。”
顧希言随着沈瓊英來到小溪旁,三條半斤重的鲫魚被架在火上烤得金黃,魚油撕拉一聲滴下來,頓時香氣四溢,他忽然也覺得餓了。
沈瓊英上前看了看火候,笑着将一條用柳枝串好的魚遞給顧希言:“烤好了,快吃吧。就是荒野之地沒鹽沒調料,魚的味道肯定不大好。湊活填飽肚子吧。”
顧希言已是接過魚來咬了一口,贊道:“誰說的,你手藝高超,我覺得沒鹽沒調料也很好吃。”
沈瓊英半信半疑地拿了一串魚咬了一口,咦,雖然沒有放任何調料,可因為自己在烤魚時加了些一旁地裏采的野蔥,所以入口并沒有魚腥味,而且烤制的火候得當,魚肉外皮焦香,裏面肉質卻很細嫩,細細咀嚼還有濃郁的蔥香,她不由嘆道:“還好還好,比想象的好吃多了,就是少了一味鹽。”
顧希言、沈瓊英很快将烤魚吃完,又分食了一塊脂油糕,喝了幾口清水,也算勉強填飽了肚子。
初夏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身下綠草如茵,顧希言吃飽了飯突然就不想動了,随口道:“我們在這裏多休息一會兒吧。”
若是平日,沈瓊英肯定覺得這提議荒唐,可以眼下他們剛剛脫險,她也着實累了,便笑笑道:“好吧。”
沈瓊英與顧希言并排靠在一旁的柳樹上,過了一會兒沈瓊英忽然笑了:“你還記得那年你過生日的事嗎?”
顧希言也笑了,他十三歲生辰那天喝多了酒,不知怎的迷迷糊糊躺在沈家後花園草地上睡着了。後來被沈均益發現,一時惡作劇給他畫了個大花臉,被沈瓊英足足笑話了好幾天。
沈瓊英的聲音卻忽然變得忐忑:“顧哥哥,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顧希言卻并不太意外:“你說吧。”
“其實。”沈瓊英有些艱難地發聲:“益兒這些年一直躲着我,是因為他發現了張允中是直接害死爹爹的兇手,他為了給爹爹報仇,便用生石灰殺死了張允中。對不起,我……”
沈瓊英有些說不下去了,她在緊張地等待顧希言的反饋。
“英英。”
“怎麽?”
“你肯主動告訴我這件事,我很高興。”
沈瓊英心中的大石終于落地,她的眼圈紅了。
顧希言沉聲道:“你無需說對不起,我也早就推斷出張允中是被仇人所殺,且已經找到他謀害沈伯父的證據。益兒為父報仇情有可原,國朝律法對此亦多有體諒,只需杖六十,其他勿論。只是他畢竟殺了人,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也該站出來承認才是。”
沈瓊英随即道:“顧哥哥說的是,益兒年紀不小了,這樣躲着終究不是辦法,我會勸他主動認罪接受懲罰的。”
顧希言拍拍她的手道:“這就對了。”
沈瓊英露出釋然的笑容:“顧哥哥,我也很高興,終于沒有要隐瞞你的事情了。”
顧希言亦露出笑容,他張開雙臂笑道:“來。”
初夏的林木還不太茂盛,陽光透過樹葉灑落了顧希言一身,沈瓊慢慢靠近他,就勢被他擁入懷中,全身亦被陽光籠罩,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忽然笑問道:“顧哥哥,剛才你睡醒後,是不是很怕我抛下你離開?”
顧希言的身體明顯僵住了,輕咳一聲道:“我沒有。”
沈瓊英笑了:“明明就是。”
顧希言的臉紅了,卻還是嘴硬道:“我說沒有就沒有。”他忽然發現,自己現在和沈瓊英一起變幼稚了,仿佛又做回了十六歲的那個少年。
不過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不遠處傳來陣陣喧鬧聲,顧希言仔細一看,原來是韓沐騎馬領着一隊兵丁趕過來了。
韓沐下馬跑了過來,看到顧希言與沈瓊英安然無恙後很是激動:“阿彌陀佛,我可算找到你們了。”
劫後重逢是大喜事,可顧希言眼下卻不大想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