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冷酪+真相

因謝臨身犯謀反重罪, 沈瓊英是在應天府死牢中見到他的。他被單獨關在東側的一間牢房裏。牢內并無窗戶,裏面暗濕無比,只留一個小小的孔洞傳遞飯食,犯人矢溺都在其中, 與飲食之氣相薄, 加之盛夏暑熱蒸騰, 沈瓊英甫一入內, 那氣息幾乎令她做嘔。

時值傍晚, 借着牆壁上油燈的一線微光, 她看到謝臨衣衫褴褛地做在草鋪上, 雙腕讓鐐铐絞在一起, 沉重的鏈球垂墜下來,腳上穿着鐵鞋,全無平日優雅的風度, 一股陳鏽混着血腥的氣味襲來, 原來謝臨手部、小腿都受了刑,此刻鮮血淋漓。

沈瓊英忍不住潸然淚下,輕聲喚道:“謝表哥。”

謝臨本靠着牆假寐, 聽到沈瓊英的聲音。身子微微一顫, 慢慢睜開了眼。

沈瓊英帶着哭腔道:“謝表哥, 我來看你了。”

謝臨淡淡笑了笑:“你求了顧府尹來的?大可不必,這裏又髒又亂,你不該來。”

“謝表哥說的什麽話,你對我有恩,無論如何我都要見你一面的。”

沈瓊英上前仔細檢視謝臨的傷口,眼淚再一次流出來:“怎麽傷成這個樣子,幸好我帶了藥, 我給你塗上吧。”

謝臨一把按住他:“沒用了,我已是将死之人,那裏還顧得上傷口,你別看了,省得吓到你。”

沈瓊英越發心酸:“謝表哥,你是為什麽要做這砍頭的生意啊,我們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好好過日子?”謝臨自失一笑道:“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姑父也是鹽商,你應該知道鹽商苦衷,人都說鹽商豪富,那也只是面上光鮮,實際上,我們不過是官府養的狗,遇到邊疆有戰事,需要我們輸運糧草,地方有災情,需要我們捐款,甚至于鹽官過生辰,孩子過滿月,都要我們按例孝敬,而答應好的鹽引呢,從我爺爺那輩等到現在,還沒有全部發下來。我謝家并沒有金山銀山,不靠販賣私鹽,如何能活得下去?你去金陵、揚州兩地查一查,鹽商販賣私鹽已是不宣之秘,怪只怪官府太貪心,想把一切都把持在手裏。”

“可是。”沈瓊英随即問道:“謝表哥為何要铤而走險,聚衆謀反呢?這可是遇赦不赦的死罪啊。”

謝臨冷笑道:“我說過了,鹽商不過是官府豢養的犬牙,我受夠了任人擺布的日子,不想再繼續做他人手中的棋子,我要讓那些平日在我面前趾高氣昂狗官,日後跪在地上求我。歷來士農工商,商排在最後,可我偏要讓天下人看看,商人亦可以成為人上人。”

說到這裏,謝臨突然笑了:“自從我結交到貴人之後,張允中、謝通政在我面前俯首帖耳、氣焰全無,這感覺真是好極了,可惜我走錯了一步棋,只差一點點,就那麽一點就成功了。這大概就是天意吧。天意如此,我并不後悔,認賭服輸就是了。”

謝臨面對沈瓊英一向溫文爾雅,她從未見過他癫狂的一面,心裏亂糟糟的,怔了半響方道:“謝表哥口中那個貴人是誰?你說你不願為人手中棋子,可你不也成了他手中的利劍,最終被舍棄了嗎?”

謝臨冷聲道:“那不一樣,他是我出頭的唯一希望,他發誓與我共進退,我如今被官府抓捕,他大概也命不久矣。”

沈瓊英嘆息一聲:“罷了,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了。如論如何,謝表哥還是我的親人,你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事沒有我替你去張羅。”

謝臨搖搖頭苦笑道:“我這一生無兒無女,如今看來倒也無牽無挂落得清淨,妹妹們都已經出嫁,亦沒什麽可擔心的,小弟已經被我妥善安排,想來也不會被官府的人抓到。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

“我?”沈瓊英百感交集:“謝表哥,事到如今,你還要替我操心嗎?”

謝臨深深看了她一眼,嘆息道:“若我去了,你切勿為我傷心,不值得。”

沈瓊英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來,抽泣着道:“謝表哥說的什麽話,我.......我自然要傷心的。”

沈瓊英随手拭去眼淚,從一旁的食盒內取出一碗冷酪遞給謝臨:“謝表哥,我們不說這些令人傷心的話了。往常夏天你最喜歡喝我做的冷酪了。我來時特地做了一碗,這兩天你一定沒什麽胃口,喝碗冷酪開開胃吧。”

沈瓊英制作冷酪是有秘訣的,将鮮牛奶與奶油充分混合,加入酒釀汁拌勻,分裝進碗中上籠屜蒸一炷香的時間,再關火焖一會兒,取出冷藏,最後撒上碎冰,淋上山楂粒便成了,這樣做出的酪口感細膩,格外香醇。

那碗酪色白如雪,上面點綴着幾粒鮮紅的山楂,散發陣陣冷氣,謝臨怔了一下,就着碗喝了一口,牛乳醇厚新鮮,入口又香又滑,冰涼甜蜜,還隐隐散發出淡淡酒香,裏面的山楂酸甜開胃,咀嚼之間別有風味。這碗酪果然美味啊,依稀還是他記憶中的味道。

謝臨嘆息一聲道:“以後若再想吃到英英做的飯食,怕是不能了吧。這碗酪我得好好喝。”

謝臨捧着那碗冷酪,一口一口喝完了。

沈瓊英的眼淚越流越多,謝臨看向她的目光帶了一絲不忍:“你別哭,我有話對你說。”

沈瓊英泣道:“謝表哥有什麽未盡之事,盡管吩咐我。”

“不為這個。”謝臨的目光有些悵然:“有一件事在我心中藏了很久了,心中有愧一直不敢告訴你。可如今我時日無多,思來想去還是讓你明白的好。我們謝家對不住你。”

沈瓊英還沉浸在傷感的情緒裏,一時沒反應過來,随口道:“謝表哥說什麽,我不明白。”

面對沈瓊英清澈的目光,謝臨覺得莫名心虛,遲疑片刻終是下定決心道:“英英,當初姑父的死,我爹爹實在脫不了幹系。我今日說出實情,也是為謝家請求你的原諒。”

沈瓊英迷茫地看向他:“謝表哥,你這是什麽話,你是不是傷心糊塗了?”

謝臨決然道:“英英,我不想帶着這個秘密走進墳墓裏。确是我們沈家的罪孽。當初姑父與故交游瘦西湖落水後,我爹爹請了揚州最有名的郎中來診治,那郎中給姑父開的藥方裏有生附子一味,原有回陽救逆、散寒止痛之效,可若劑量不當,則有劇毒。姑父落水後本是有救的,可爹爹與那朗中事先勾結,說姑父當時已經命懸一線,郎中暗自在藥方中增加了附子的用量,這才導致姑父病重身亡。”

沈瓊英的腦袋嗡的一聲,只看見謝臨的嘴在一張一合,後面的話無論如何也聽不下去了,她一把抓住謝臨的手問道:“謝表哥,你騙我的是不是,舅舅平日極疼母親,又對我最好,他不會這樣做。”

謝臨內心嘆息一聲:“英英,你是聰明人,再仔細想想當時的情形,便都明白了。我們沈家确實對不住你,你為我傷心實在不值得,忘了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

沈瓊英的內心掀起陣陣波瀾,十年前沈德清臨終前那一幕如閃電般在心頭劃過。

那日沈瓊英午睡方醒,便聽見外院傳來陣陣喧鬧聲,她記得謝府的下人匆匆近來回道:“表小姐,姑老爺與舊友游瘦西湖時不慎落水了,眼下人已昏迷,您快出去看看吧。”

那時沈瓊英慌極了,忙跑出去看父親,外院圍了一群人,母親謝小鸾正守着父親哭泣,這時舅舅謝兆正指使下人:“事不宜遲,快拿了我的名帖去城西樂善堂請陳大夫。”

當時沈瓊英和謝小鸾一心記挂沈德清的身體,對此事并未留意,沒過多久後陳大夫便來了,他确實醫術高明,一會兒功夫便拍出了沈德清胸中的水,又給他紮了幾針,沈德清終于醒了過來,氣色很不好。

後來陳大夫給沈德清診了脈,便搖頭說救得太晚了,實在沒把握,能不能活只好看造化了。

沈瓊英當初心急不覺得有什麽,可如今仔細想來卻又不小的疑點,謝府位于城東,陳大夫所在樂善堂在城西,一來一往總得有半個多時辰才能到,而他不到一炷香時間就到了,除非事先與謝兆密謀好了,否則絕不會這麽快的。

再後來,陳大夫給沈德清開了藥方,當時沈瓊英也看了方子,見上面有生附子一味藥,也曾随口問了一句:“生附子性烈有毒,無礙嗎?”

陳大夫的回答非常篤定:“令尊目前情況危急,生附子為回陽救逆的第一品,如今只有用它以毒攻毒,方有一絲生機。”

沈瓊英畢竟不通醫理,當時救父心切,陳大夫又是舅父請來的名醫,便也沒再多問,後來下人煎好了藥呈上來,她記得那時父親精神恢複了不少,也能和自己說上幾句話了。可喝了藥之後,情況急轉直下,先是說胸悶心慌,不多久後劇烈嘔吐起來,到了後來就全身抽搐,苦苦挨了半夜,到次日天明便故去了。

當時沈瓊英與顧小鸾以為沈德清是回光返照,不疑有他,可如今細想,她不得不相信謝臨口中那個可怖的真相,是舅舅謝兆與張允中聯手害死了父親。

想到這裏,沈瓊英全身都在顫抖,她一連向後退了好幾步,顫聲問道:“謝表哥,你一早就知情了吧?”

謝臨不敢直視沈瓊英的目光,嘆息一聲道:“是,事到如今我不敢騙你。我是謝家的長子,爹爹平日最倚重我,他做的事也從不瞞我。”

“那麽。”沈瓊英顫聲問道:“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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