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髒衣物放進洗衣機,選擇洗滌模式, 揿下啓動按鈕。
一段時間過去, 按照出廠設定,洗衣機會發出貼心的提示音, 提醒主人已完成本次工作,請驗收。
取出的衣物潔淨亮麗,散發着洗衣液或柔順劑清香, 不亞于重獲新生。
對多數人類而言, 洗衣服比洗澡簡單, 動動手指點幾下按鈕就是了。
可是被洗的衣物呢?
即使生産洗滌劑和洗衣機的商家拍胸脯保證:我們的産品不傷衣物, 我們的設計最大程度保護衣物。
但柔軟織物被激蕩水流千般沖刷, 被高速運轉的滾筒抛上甩下,還要和其他衣物糾纏不休……
說纖毫無損,不受影響, 簡直慷衣物之慨。
……
池漁從沒洗過這麽突如其來又翻天覆地的澡。
持續時間稱得上很短,從似雲似霧又似水的環抱, 到雲開雨霁, 陶吾現身眼前, 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鐘。
以至于陶吾幫她扣好松散的襯衣領口, 轉身收整廢料, 她仍呆立當場, 滿腦子循環洗衣機和洗衣液的廣告。
她算是徹徹底底感受了一把“我為衣物,人為全自動滾筒洗衣機”的身不由己。
好在神獸牌洗衣機真的做到了人類科技暫無法達到的極限,完美實現了不傷衣物的承諾。
皮膚上依稀留着的, 是和風細雨的觸碰。
狂風巨浪只在腦海翻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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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池漁回想起來,陷入雨霧的懷抱時,她聽到過呢喃般的“對不起”以及“遲哉晚矣”。
确切地說,就在“晚矣”之後,她經受了神獸的洗濯。
髒衣服幹幹淨淨,挂了近一天的濃妝毫無殘留。
六感明晰,身輕心悅。
只開了一盞落地燈的客廳因月色的傾瀉,超乎往常的敞亮。
陶吾屈膝半跪在垃圾桶前,把從池漁身上卸下的髒東西一股腦從袖口抖落進去。
池漁望着垃圾桶,不動聲色地把腦海裏的驚濤駭浪轉化為她拿手的嘲諷。
——論“驚喜”和意外,是在下輸了。
小毛球是奶白色,陶吾的成人形态膚色同樣偏白。
因此池漁把目光一寸寸推向陶吾,正準備開口,眼睛卻先一步發現她右手背的紅斑。
“陶吾?”
陶吾迅速把爪子縮進袖管,只露兩根手指和左手一起将垃圾袋紮口,起身往窗臺。
池漁用比實際行動更有效的一句“不準動”成功截下她。
陶吾沒戴棒球帽,腳步停下來,頭部略略偏向窗臺,右手握拳放在褲子口袋。
仔細聽,呼吸有點發沉。
池漁研究過仁獸驺虞。
古人流傳下來的諸多典籍都有一個聽似誇張的說法:驺虞連青草都不舍得踐踏。
雖然親眼目睹神獸生啖人屍的場面——
不對,那時陶吾背對她。實際情況是不是她看到然後聯想的那樣,池漁合理保留懷疑。
但老陸留下的《畫經》也提到,驺虞不喜流血紛争。
“陶吾。”池漁又喚了聲,“伸爪。”
《神垕山神廟瑞獸碑》碑文描述驺虞:「……望之雖若悍猛,迫之則甚馴擾。」
亦即:看起來兇猛強悍,實際上溫馴和順。
陶吾聽話地伸出手,但極快地碰了下同時擡起的攥緊袋口的左手,手背在凸出的指關節上一蹭而過。
小動作盡收池漁眼底,所以看到手背光潔無異樣,她毫不猶豫扣着陶吾手腕,掰開虛握的拳頭。
掌心像被烙鐵燙過,生鏽般的參差紅斑大致形狀很眼熟。
池漁找林鷗做的虐囚妝,傷痕血跡之類的事先都找過參考資料。滴在衣領和胸口的血跡也做過氧化觀測和滴落、迸濺等形狀模拟,确保真實。
是的,為了保真,血跡她用的是網上買來的動物血——至少賣家寫的是動物血。
一擡頭,又看到陶吾額頭彤紅一片,呼吸愈發粗沉,隐約帶着哨聲。
就池漁的觀察來看,類似于過敏。
不是林鷗今天提到過敏,池漁差點忘了自己還保留着醫藥箱常備過敏針的習慣。
池漁松開手,指腹敲了敲陶吾手腕內側,“等我一下。”
比她還高的人形神獸局促不安,“我先去丢垃圾。”
“不用。”
找出過敏針,推了一小節,池漁定睛望着針尖的水珠,反應過來自己怕不是腦子進了水。
陶吾好像理解了她這番倉皇舉動的用意,揚起笑容安慰道:“沒關系,很快就好。”
話是這麽說,地上的影子搖搖晃晃。
池漁心裏“咯噔”一跳。
然而映在眼中的陶吾的身形依舊端正筆直,只略略垂目望着掌心的紅斑。
“是因為血嗎?”池漁問。
“不全是。”陶吾搖頭,眼眶泛着紅暈,“它很痛苦,死的時候。”
“什麽?”
“是頭奶牛,給老主人産了一輩子奶。”陶吾解釋說,不知為何舔了下發白的唇,“差幾天就能壽終正寝,被小主人亂刀捅壞了,所以很不甘心,很難過。”
池漁遲疑了下,說出推測:“這些是你從血跡裏……知道的?”
“嗯。”陶吾點點頭,又吸了下鼻子,波光水潤的眼睛對着池漁,“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池漁漁。”
“怪我?”池漁當真啼笑皆非,心情倒是一下子放松了,“你這天賦不去……”
話說到一半,理智強勢回歸。
她想說這種天賦當警察破案一定神速。
但驺虞冠着“仁獸”頭銜,接觸血跡産生的類過敏反應更偏向傷害,不适合拿來開玩笑。
池漁生硬地改口:“就說你們神獸總不會跟人一樣過敏。”
話語硬邦邦落地,口不擇言的嘲諷她自己聽來都很刺耳。
陶吾卻依舊是溫溫和和的笑,“嗯,不會過敏。”
“多久會退?”池漁一擡下颌,指向她掌心的紅斑。
陶吾握攏右手,再次展開,放在月光下,“莫慌,很快。”
月上中天,人形神獸半身籠罩在窗口灑下的銀色光芒,地板上的投影逐漸恢複穩定。
她身後,猶可見非人們像往常一樣走入北區空場的薄霧。
目光落在陶吾額頭的紅斑,不知是不是光線作用,池漁總覺得顏色比之前淡了些。
再細看,皮膚柔柔地泛着光,令人一時間分不清是神獸的自發光,還是月色濾鏡效果拔群。
池漁點點頭,“好。”
落荒而逃。
臨睡前,池漁把空調調到睡眠模式,正要放下遙控器,回頭看到攤成圓餅的小毛球。
毛球形态如果不主動伸爪,不睜眼睛,很難辨出四肢五官。
池漁撥開枕頭,不知怎的,愣是從奶白色的毛餅看出兩團紅暈。
她索性關了空調,背起室外裝備包,戳戳小毛球,“我們去外面睡吧?”
小毛球睡眼惺忪,“為什麽?”
“空調吹太久人會幹。”
——球也會。
“曬曬月亮也不錯。”
其時銀月升上高空,鋪灑大地。
明亮的月光在水泥地上投下清晰投影,到荒草地卻像是被霧氣吸收了,模糊缭繞。
池漁感覺進霧氣裏有點奇怪,也不想驚擾非人——畢竟非人們見了她有時候還是會戰戰兢兢地叫“小池總”。
于是在空地邊緣攤開睡袋,讓小神獸自行找地方。
毛球轉了一圈,很快飄回她睡袋旁,落地化餅,閉眼就睡。
巧的是,那區域寸草不生。
晚上氣溫不高不低。
池漁很久沒露宿,鑽睡袋嫌熱,但敞露手腳又覺得冷。
猶豫着要麽上去拿條毯子,一條薄毛毯蓋上身。
羊小妹……羊小陽大大方方地在睡袋另一邊躺下,在她的餘光中恢複羊形,并告知毛毯來歷,“歐姐姐讓我給你的,她說她老胳膊老腿,受不了寒,就不陪你啦。”
池漁攏緊毛毯,轉過頭看她。
山羊擡高蹄子到口部,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池漁這晚睡得很香。
被金黃天光晃醒,思維清明,感覺到懷裏多了什麽,她第一時間聯想到小毛球。
前次毛骨悚然地把毛球丢下床,這次池漁若無其事地拎着小毛球放去一旁空地,起身收拾睡袋,然後趁着非人們仍呼呼大睡,返回516。
太陽升起來還沒見陶吾回,池漁心神不寧。
她遲鈍地意識到心慌氣短的根源是沒吃早餐,去514拿了最後一包方便面,捏碎了,一面用勺子舀着往嘴裏送,一面不由自主地來到陶吾慣常翻越的窗臺。
霧氣散去,最後幾名非人走出草地,經過她昨晚睡的位置,似乎還回頭看了眼。
但離得遠,夏日早晨的光照已足夠強烈,地面白花花的,池漁看不出小毛球是否還在那裏。
上次小毛球睡不醒,老陸嘲笑是她把陶吾幹趴下,但池漁對自己做了什麽一無所知。
——哦等等。
她想起當時手臂上殘留的毛嗖嗖的觸感,撫平泛起的鳥肌時,還奇怪約束帶勒出的傷為什麽一夜之間好了,轉眼卻被跟林鷗暗通款曲的小羊打了岔,忘了這茬。
如果……萬一上次陶吾長睡不醒是幫她療傷時碰了血,而老陸不知出于何種目的隐瞞真相……
給王姨發信息問她要老陸的電話,等不及她回,池漁揣起手機飛快下樓。
小神獸大字攤開,幾乎和地面的白光融為一體,拎起尾巴仍無反應。
王姨這時發來一串數字,池漁直接撥過去。
聽筒傳來冷冰冰的機械女聲:“對不起,您撥的電話因欠費已停機。”
——真是信了你們的邪!
池漁心裏七上八下,擔心小神獸又一睡不醒,試着攏進懷裏,低下頭用氣聲說:“陶吾吾起床了。”
毛球的某個部位動了下,似乎受不了過強的光照,往池漁懷中蜷縮得更深,方在陰影裏勉勉強強睜開一只眼。
“早啊,池漁漁。”
作者有話要說: 一定會補上加更的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