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傍晚,池漁爬上西牆和南牆之間的塔樓。
說是塔樓, 一半的殘垣斷壁, 一半爬滿藤蔓。
白天的混亂只有地上殘留的車轍、垃圾可窺一斑,關上養殖中心大門, 屠宰場的寧靜祥和一如往昔。
池漁銜着紙吸管啜了口巧克力奶,斜眼瞧着上方似乎無處落腳只能蹲在霧氣上的人形神獸。
沒多久,仰視變俯視——神獸自甘堕落為毛球, 飄浮在她膝蓋到胸口之間的高度。
“很簡單, 我再跟你講一遍, 最後一遍。”
毛球順服地趴在她膝蓋, 微不可尋地籲出一股臆想的濁氣。
——再講多少遍事實都不會改變的啊, 池漁漁。
“我們從最近的往前追溯。首先,對整個計劃起重要作用的十三殺手團是池好好居中牽線,對接池子、池寅、池卯, 前期定金衆人集資,後期給付傭金尾款的是池申:他抵押了十八街商鋪。當時柴三姐催得急, 正規銀行要審核資料, 要評估, 放款沒那麽快, 所以他大概率找的民間借貸機構。
“民間借貸, 放款越快, 利息越高。你懂我意思嗎?”
“呃……不,不是很懂。”
“意思是就算他今天全須全尾回去,也要面對貸款公司的暴力追債。他一心想當一個包租婆的妻子也不會讓他好過。所以——”
池漁“砰”地以拳擊掌, 動作牽動毛球抖了下,半透明的白色絨毛漣漪般浮動着。
“池申完蛋。”
“接下來我們說池寅和池卯。”池漁給毛球順了順毛,續道,“池寅和池卯都是先鋒軍。不同的是,池寅喜歡上蹿下跳,出面把水攪渾了渾水摸魚——”
她做了個魚兒游泳的動作,“池卯這人見風使舵,有時候跟風,大多時候暗搓搓搞小動作撈好處。”
Advertisement
毛球的腦袋偏向放在一旁的紙杯,吸管頂端挂着一顆深褐色的、散發着莫名香味的珠子,忍不住好奇地探出舌頭舔了舔。
甜。
特別甜。
池漁低頭看冷不丁直起身,且隐隐顯出奶豹形态的毛球,疑惑地挑了下眉,嘴上不停——
“……池寅池卯前不久剛找池申拿下十八街兩間商鋪,合開奶粉店。我收到的消息是池寅在十三殺手團來之前取消了原定的大筆奶粉訂單。現在,不僅貨沒了,店鋪也沒了。”
“池寅、池卯,出局!”
池漁撣了記毛球翹高的尾巴尖,“認真聽,現在我要講到次要人物,老大池子。”
毛球努力從紙杯移開視線,“嗯,次要人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最早——并且锲而不舍——針對我媽和我的是老九哥,他年紀大了,不好沖鋒陷陣,說出去不好聽。所以他主要在背後給池子出謀劃策、牽線搭橋。拿池子作擋箭牌。
“池子是池家的‘嫡長子’,上接哥姐,下承弟妹。最近幾次領頭集資找殺手的人是他組織的,這點我可以肯定。
“現在,哥姐們的行動徹底失敗,無論老頭子追不追究,過去他們投的真金白銀都打了水漂。今天這一場,老九哥半個身子進棺材,人家找他要說法,沒準兒要被人戳脊梁骨,說欺負老人家。
“池子不一樣,他年富力壯,而且他這人特雞賊。你看:看攻G終L號YuriAcgn池申、池卯、池寅這年輕一代的主力軍傷筋動骨,池申連底褲都扒光了,而他池子頂多剝了層外衣,裏面還好好的,你覺得池申會放了他嗎?
“就算池申顧不上找他,池寅、池卯,還有上面那些老哥哥老姐姐……他們肯定要找一個洩洪口,這個人非池子莫屬。”
“陶吾吾,你在聽嗎?”池漁晃了晃挂在半截磚牆上的毛球。
“……我在。”
池漁順着毛球的長尾巴看到搖搖晃晃的紙杯,“你想喝巧克力奶?你可以喝?”
毛球點點腦袋,“好喝。”
“喏,給你。”池漁把吸管調了個方向,接着說,“其實池申付清尾款那天,我的目的已經達成。因為他們找的殺手沒有殺了我,全部傭金反而到我手上。等一個月期限一到,他們發現我還活着,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會因資金鏈斷裂從內部崩潰。這招叫做兵不血刃。”
毛球專心吸巧克力奶。
“追悼會我沒在請柬上寫名諱,本來就是給他們辦的。我培育的致幻菌有一定吐真劑的效果,我就是要看他們狗咬狗一嘴毛,然後自相殘殺,血濺當場。”
池漁很快意識到後面那句說重了。
話音落地,毛球忽然打了個嗝,靠近尾巴大約是腹部的位置登時變成柔軟的巧克力色。
池漁用手指感受了下,确定只是毛變了顏色,而不是巧克力奶滲出來。
她沒好氣地問:“你喝橙汁是不是就變成橙色的了?”
“不知道。”毛球含糊地說。
池漁左右看看,清理出一片可以站人的地方,“你還是變人吧,你這樣我就覺得你注意力沒放在我這裏。”
毛球收起尾巴跳下磚牆,空地出現了盤膝而坐的人形神獸。
池漁滿意地颔首,這樣才有說正事的氣氛。
“話說回來,”池漁摘下陶吾的棒球帽,“殺了他們很簡單,動動手指而已。但他們也很痛快,我才不要他們那麽痛快。”
陶吾豎起拇指。
“我可以把他們圈養起來,就在養殖中心,喂他們吃飼料,等他們斷氣,就扔進絞肉機,要麽做肉醬,要麽……給你吃——手冊上說你吃自死之獸,人也是牲畜的一種,對吧?”
“唔……唔。”
“可是後來我想,實際操作比設想麻煩。再說了,屠宰場風水好,不能便宜他們。
“所以,雖然我放了他們,但他們不可能把今天的事情往外抖,那等于承認自己多年處心積慮對付我一個,結果被我反将一軍。”
“我要他們哪怕活在藍天白雲底下,想的也是今天在屠宰場險些淪為人畜。
“我要他們恨我、怕我,但是對我無可奈何。
“這叫做殺人誅心,這才是最高明的複仇。”
陶吾喝光了巧克力奶,用吸管戳下面的小珍珠,剛要開口喚一聲“池漁漁”,只聽對面的人講——
“別打岔,現在我要講關鍵部分。”
“今天來的這些人之所以能走,不是我心慈手軟,是因為你神兵天降,換了水塔的水,把毒|藥換成阿植的洗腳水,拯救一衆瘋癫之徒免于骨肉相殘,也阻止了即将血洗屠宰場的我。”
“池漁漁……”
“噓,等我說完。”池漁豎起食指,“總而言之,這不代表我的複仇計劃失敗,更不能說我沒有能力,或者不想複仇。是因為仁獸驺虞——也就是你——來得巧,你避免屠宰場血流成河,你是拯救屠宰場的英雄,名副其實的守護神。”
“池漁漁。”
“嗯?”
“水塔是用水造的塔嗎?”
“……”
看得出上古“穿越”來的人形神獸真的很認真地發問,池漁揉揉眉心,轉身給她指水塔,“那裏,裝水用的塔,就叫做水塔。不是水造的。”
再轉頭時,那雙澄黃眼睛近在眼前,溫熱呼吸撲灑在鼻端,帶着巧克力奶的甜香,和她本身的草木清香。
“池漁漁,你根本就沒想……動真格,對嗎?”
“你可能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池漁回望着她,縱然心髒無端狂跳,面上卻神色不改,“來,我再給你講一遍。”
……
一天後,同一地點。
“所以狌哥數下來,小池總最後和陶吾對了六次口徑。”
“對。”
“小池總的意思是她的計劃穩中求勝,萬無一失,但最後看在仁獸的面子上放了那些欺負她的壞蛋?”
“呃……阿植,我認為小池總翻來覆去強調的重點在于:是陶吾阻止了她,而不是她心慈手軟,主動放棄。”
“有什麽區別嗎?狌哥。”
“小池總對自己的定義很像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魔頭不會心軟,也不會放棄。”
“這樣啊,那就是陶吾棋高一着,克制了小池總?”
“可以這麽理解。”
“不過我确實聽精衛說,那些人走的時候都嚷着還不如殺了他們算了呢。”
“哦……小池總當真殺人誅心。”
“是啊。不愧是小池總。”
“不愧是小池總。”
“啊對了,狌哥。”
“怎麽?”
“小池總知不知道你只要把毛種在地上,就能知道過去七十二小時方圓五百米發生的事情,比如來了多少人,說了什麽話……”
“更正,472米,僅限屠宰場。”
“僅限屠宰場,472米,出了屠宰場呢?”
“4.72米至42米不等,視區域流動人數所定。時間也只有七到十七個小時。”
“……不容易啊。”
“習慣了也沒什麽。”
“那小池總她知道嗎?她跟陶吾對的六次口徑已經被你轉述給我了。”
“也許知道,她經常翻《山海經》來着,雖說那玩意兒參考價值不大,但特性寫得還聽清楚。我想小池總應該看到了,只是沒往心裏去。”
“她要是留心隔牆有狌哥,一定不會在公共區域對口徑。小池總要面子的。”
“阿植說得對吼,小池總很要面子。”
“狌哥。”
“吭?”
“今天咱哥倆聽到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天知地知,你知……那個,阿植啊。”
“怎麽了?”
“小羊在你後面,她有三條舌頭。”
……
同一時間。
車在通往大門的屠宰場內緩慢行駛,池漁把插好了吸管的巧克力奶塞進背包,假裝随口一問:“王姨以後什麽安排?”
前方見天光,王姨換近光燈,也是随意答道:“沒想過,可能回老家開個美發店。”
“王姨老家在臨城?”
“對,開車來回兩個小時。不遠。”
池漁又問:“本金夠嗎?這回獎金還沒結算……”
王姨看她一眼,禁不住笑出聲,“我還用不着你給投資,顧好你自己吧。”
“哦。”池漁點點頭。
開出屠宰場,左轉駛入右側車道,前方信號燈遙遙可見。
王姨伸長脖子一看,忽然“嘁”出聲,把車停在道路右側。
“怎麽了?”池漁疑惑擡頭,适逢周末,路上沒什麽車輛,前方只見信號燈紅光長亮。
“算了,在哪兒讨生活都一樣,老子再伺候你幾年。那我回去了,你自己開過去。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說完,王姨關了車門,小跑回屠宰場,把池漁一句“我沒駕照”結結實實關進車廂。
池漁扭頭望着她的背影,啼笑皆非,“至少也把我送到車站啊王姨。”
她從包裏放出小毛球,從副駕轉到後車座,拿手機找代駕。
訂單還沒發,前座微微一沉。
一縷飄搖的紅發出現在池漁眼前,随後是一張過分燦爛的笑臉:“好久不見,小漁兒。找代駕嗎?”
池漁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你有駕照?”
老陸從上衣口袋掏出一份駕駛證,“如假包換。”
池漁不太想理不請自來的代駕司機,森森道:“那麻煩快點開車,我趕高鐵,時間很緊的。”
“沒問題。”老陸熟練地起步,駛入車道,“小漁兒打算帶我們小陶吾去哪兒?”
“哦……”池漁答非所問,“你是來收出工費的?”
“小漁兒既然主動提起了……”老陸單手掌握方向盤,背過手比劃着收費的手勢。
池漁按下了從巧克力奶中擡起的小神獸腦袋,往老陸手裏塞了張黑卡,“維薩卡,全球通用。”
後視鏡,老陸笑眯了眼。
離發車時間足有一個半小時,池漁到達海西火車站。
目送車輛彙入車流,池漁邊往候車廳走,邊編輯信息。
過完安檢,順利進入候車廳,她點擊發送——
[每個月十六號賬單日,次月四號最低還款日。限額五百,別刷爆了。刷爆下月自動停用。]
“池漁漁。”包裏的小神獸輕輕動了下,靈感傳音傳入腦海,“你也還沒告訴我,我們要去哪兒?”
池漁看了眼車票,回道:“天涯海角。”
作者有話要說: 複仇線暫告一段落。
明晚見。
明晚不見後天見~
第二卷 :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