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滾動的字幕顯示離檢票進站差三刻鐘,池漁把背包放在身側, 雙腳收上椅面, 下巴擱在膝蓋,盯着手機屏幕。
“耳”字下面的輸入狀态一會兒有一會兒沒的。
座位是剛才一個年紀大不了多少的姐姐看她臉色不好, 主動讓給她的。
她沒跟好心人客氣,一屁股坐下來,拿出手機給包裏的神獸發信息。
也:[你過安檢一直在包裏?]
耳:[是啊/可愛]
也:[安檢儀器查不出你。]
過完安檢, 趁着給老陸發短信, 池漁用餘光瞟了眼屏幕——什麽都沒看出來。一是屏幕很深, 觀測員兩側有警衛, 看不到;二是包已經下了傳送帶。
風平浪靜。
其實池漁一點兒都不擔心神獸過不了安檢。這點本事都沒有, 自己滾回屠宰場算了。
不過以防萬一,路上構劃了好幾套應對方案。
一套都沒用上不免可惜——她挺想試試現場表演過敏性休克。
手機屏幕暗了又亮,高密度聚氨酯椅面硌得不太舒服, 池漁直起背抻了抻腰。
實際上,她很不舒服, 跟過敏差不了多少。
海西車站是東部規模最大的客運樞紐, 盡管候車廳天花板高得快頂上月亮, 空間開闊得如同曠野, 密密麻麻四處攢動的各色人等依然彙成了山和海。
有些人不知是閑不住又或是時刻踐行生命在于運動, 推拉行李箱的, 背包的,拎麻袋的,來來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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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她把自己囫囵縮到椅子上, 仍有東西從各種刁鑽角度向她襲來——背包的帶子,購物袋的尖角,衣服下擺,頭發絲。
鼻端飄過的每一種新的氣味;
身旁的每一股氣流運動;
到後來,哪怕是一聲咳嗽、一個噴嚏,某一處傳來的大笑,都讓她心驚肉跳、汗如雨下。
簡直像把人放進熱水,持續升溫,持久折磨。
精神繃緊了太久,想一下子放松不太可能,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想歸想,生理反應完全不受大腦控制。
池漁握了握拳,攥着一手汗水起身,用濕巾擦幹淨鞋子踩過的地方,把位置還給一旁站着的好心姐姐。
姐姐給她一顆牛奶糖,面似關切地說了句什麽,耳朵隆隆作響,沒聽清,只是又說了聲:“謝謝。”
到處都是人。
商店、餐廳、洗手間、樓梯。
池漁一秒一秒地數着時間,尋找人少的地方。
最後總算在二樓快餐廳員工通道入口附近找了一隅沒人的角落,取下背包,敲了三下背包墊板。
她這次出行計劃很倉促,前一秒想到要去,後一分鐘定好第二天的票,行李只準備了洗漱用品,兩套換洗衣物,以及零零散散的雜物。都在背包。
她對自己能承受幾斤幾兩很有數,所以包裏輕了約莫五百克,她感受得出來。
輸入狀态消失,小神獸就離開了包,帶着手機和一瓶250毫升的巧克力奶。
敲第二遍時,後頸拂過微風。
池漁回頭。
戴棒球帽的人形神獸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衣服褲子鞋完全複制了她的,只不過大了一碼……最多一碼半,不超過兩碼。
池漁皺眉,“你那點能量不準備省着點用?這次出門我不知道要多久的。”
出發前她想帶瓶阿植的洗腳水,或者北區草場的土,後來理智勸住她——
姑且不提水和土能不能當神獸的充電寶,往包裏放一排巧克力奶,她就不得不把筆記本換成平板,并拿掉大容量大體積的充電板,換成小個頭小容量的充電棒。
再帶一方水土,空間不夠且超重。
“夠的。這裏靈力好多。”陶吾松開吸管,飛快地說完,又銜上。一手拿着奶盒,另一只手甩了甩,接着拉伸腿腳。
池漁眉頭越擰越緊,“靈力好多?”
陶吾牽起她手腕,先一步上臺階,“來。”
池漁猶豫着要不要掙開,陶吾回頭,這角度看過去,帽檐的陰影遮不住發亮眼光。“我在呢,別怕。”
“我怕你個球。”池漁語調平平,“你不如想想被人查到黑戶怎麽辦,車站便衣很多的。”
“沒事兒,我跑得快。”
池漁:“……哦。”
一時分不清該為神獸活學活用感到欣慰與驕傲,還是要警惕該神獸精神分裂——毛球形态乖巧可愛/裝傻充愣的是她,成人形态愈發伶牙俐齒應對如流的還是她……
思緒翻騰不定,人已經被陶吾半拉半拖拽出藏身的角落。
燈火通明,空間敞闊。
站在高區看下方人頭攢動,心境确和不久前有微妙的差異。
似乎……沒那麽令人窒息了。
候車廳的旅客來自五湖四海,去往四面八方。
或疲憊或急切,或安逸或泰然。
“那邊那個藍色短袖的,荊楚人士,戴有祖傳的護身符,巴蛇蛇蛻。”
“往前看,穿花襯衫戴紅眼鏡的老太太,一輩子只吃自己種的菜,常年喝山泉水,今年九十九了。健健康康活到一百二沒問題。人類一百二十歲算是高壽吧。”
“這邊,嗯,抱小孩的大個子,生下來耳聾,吃過文莖果。”
陶吾興致盎然地給她指點熙攘人群中的非凡旅客。
适逢開學季,不乏踏上全新旅程的準大學生,有些自己帶着大包小包,有些家人簇擁。
年輕的面孔上,清一色的興奮與期待。
池漁頗感意外的是,連這些年輕人也攜帶了不少靈力。
“你看那邊吃薯條的男孩,對,穿白虎上衣的那個。他特別喜歡白虎,手機壁紙是白虎,網名也是白虎使者。看他頭發,是不是有根白色的?白虎給的。保他一生為人正直,處事公義。”
池漁聽着她滔滔不絕,目光卻漸漸從旅客轉移到她臉上,看了會兒,鬼使神差地戳了下。
陶吾對這稱得上貿然的舉動渾不在意,摘下帽子,偏過頭,耳朵不偏不倚印在她拇指。
許是帽子焐久了,耳尖發熱,甚至發燙。
池漁縮回手。熱度卻清晰貼在指腹,久久不散。
陶吾直視她眼底,壓低聲音問道:“剛才給你讓位的小姑娘,口袋有支羽毛筆,肥遺鳥的尾羽。她給你的糖不幹淨,不要吃。”
池漁是在廣播通報第二遍時,才驚異地反應過來該檢票進站了。
她回到方才無人的角落,打開背包,人形神獸竟然拉下唇角,狀似不情願地問:“不能不進去嗎?”
池漁不說話,看着她。
陶吾把奶糖和飲料瓶扔進垃圾桶,乖乖地化作毛球飄進去。
進站臺車還沒到,口袋手機嗡嗡震動,是小神獸。
耳:[我們為什麽去天涯海角/疑問]
也:[做試驗。]
耳:[什麽試驗?]
白色列車徐徐停下,車門打開,池漁擡頭一看編號,正好是她要去的車廂。
找到位置坐下來,池漁再度拿出手機。
兩句話的答案寫了又改,改了又删。歸根究底,是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怎麽告訴陶吾。
她明明可以簡單地用“不告訴你”搪塞了事。
過道的人放了行李在身旁落座,調整座椅時看到池漁,忽然驚喜地出聲道:“好巧,你也是去河西方向的?”
是剛才給她糖的好心姐姐。
池漁下意識收起手機。
“怎麽樣,身體好點沒?”那人關切問道。
池漁模棱兩可地“嗯”一聲。
“剛剛吓到我了,一點兒血色都沒有。”那人把車票展示給池漁看,海城至蘭臯,下方印着的名字安兆君。她又仔細看了看池漁的臉色,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冷淡,“好多了。”
池漁生硬地開口:“謝謝……糖。”
安兆君輕快地笑笑:“沒事,我這兒還有,還要嗎?”
池漁搖搖頭,“不用。”
說完,她把背包放在座椅中間,放下小桌板,給自己隔出私人空間。
這是個很明确的“拒絕交流”的信號。安兆君讀懂了,笑了笑,沒再說話。
拿出手機才發現剛收得匆忙,不小心把編寫了一半的內容發給了陶吾。
也:[我想搞清楚……你、你們是不是我的幻想。還有……]
事情結束後,池漁才有機會沉下心來思考非人,以及神獸陶吾。
過去一個月發生的種種,充斥着難以名狀的巧合和玄妙。
她知道換成其他人,就算是嗜好或是沉醉神話志怪傳說的人,碰到大批量稀奇古怪的未知物種,至少會有一點葉公好龍。
但她接受以及習慣非人幾乎都是在轉瞬之間,好像有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她,有意無意地感染着她。
她感受得出非人們的真誠和對她的關照,同時也主動為非人們一再改變既定計劃。
甚至想:就此和一衆非人在屠宰場開始美好新生活,是個不錯的選擇。
然而後天環境練就的多疑讓她警醒了一秒鐘,就是這一秒鐘,她決定換個環境,遠離屠宰場,遠離海城,給自己獨立且清醒的思考空間。
手機震動了下,屏幕亮起。
耳:[還有什麽?]
池漁沉思了幾秒,驀地想起她出行計劃的最大漏洞是帶上了陶吾。
她咬碎一顆自帶的水果夾心糖,認真而無比冷靜地敲下一行字:還有,萬一,我也不是純人類呢?
窗外景色緩緩後退,新旅程開始了。
池漁删掉了輸入欄的所有內容,回:[/噓/微笑]。
如果不是,陶吾會告訴她的,她心想。
前面關于非人是不是她的幻想,陶吾的回複在深夜。
那時車廂只有小燈,以及熒爍的手機屏幕亮光。
這次出行的确很倉促,不僅沒買到卧鋪或商務座,連小毯子也沒帶。
池漁畏寒,別人或許覺得适宜的溫度,她已經覺得發冷,牙關不自覺打顫。
她竭力控制自己不流露出任何異樣,不讓身旁的好心姐姐發覺。
就在她想離座去接杯熱水時,懷裏一暖,随即,露在外的皮膚都似浸入溫水,又像被溫和的初夏微風包裹。
“現在呢?”
作者有話要說: 卷二标題定了:非常道
所以序號重回第一。
天涯海角為什麽是河西方向,後面會解釋。
那麽,明晚見~
明晚不見後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