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它?誰?”池漁明知故問。
“牛。”陶吾比劃了下,“黑色白色的, 奶牛, 你知道的。”
聲音已有些喑啞,“你肯定知道。”
帽檐陰影遮住眼睛, 池漁卻似看到了陶吾泛紅的眼眶。
池漁當然知道。
一頭據說為老主人産了一輩子奶,離壽終正寝沒幾天卻被小主人亂刀捅死的奶牛。
屍體大抵全被瓜分售賣,連血液都被分裝, 賣給網上心懷鬼胎的受衆。
她就是其中之一。
解決哥姐那攤子爛事的一個月, 池漁勸誡自己一定摒除外界幹擾, 尤其在後半個月, 她全身心投入到計劃試驗。
然而但凡忙裏偷出一點閑, 她總不自覺地一幀幀回放陶吾的表情、動作,還有那一句句像是別人教她的,現在看來也可能是自己學到的話。
熨帖備至, 經常哄得人心裏一暖。
所以說從很早開始,小神獸已經是她放在心裏的寵物。
但陶吾絕非寵物, 至少不是普通意義上, 貓貓狗狗一類高興時候寵着、不高興就丢一邊自己玩的小動物。
陶吾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以人形出現的時間并不多, 不過每次現身, 都會提醒池漁, 她是生靈。
她說“給老主人産了一輩子奶”時,唇色是白的,眼眶泛着紅, 一副感同身受的痛。
鮮活,生動,七情皆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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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促使池漁後來查了賣家。店是微店,不像正規平臺有資質審核,畢竟賣的也是挂名“新鮮實驗标本”等并不适合公開販賣的商品。
所幸快遞物流有完整的運送記錄,取件地址寫的是河西駝山嶺馬場,離蘭臯四個小時車程。
于是海城的爛攤子收拾完,池漁匆匆忙忙過來,帶着陶吾一起。
神獸大概有某種神妙的直覺,纏着她問了好幾次到底去哪兒,做什麽。池漁堅持不松口,秉着搖搖欲墜的決心,直到此時此地。
陶吾說出“奶牛”,她此行的目的之一已得到驗證:小神獸只憑幾滴污血,便可知道數千裏之外一頭牛的命運。
前面她其實想攔下灰腦袋問認不認識寄件人齊大發,或者打聽這附近有沒有前段時間殺過一頭老奶牛。
灰腦袋着急回家看孩子,安兆君叫他,他假裝沒聽到。
池漁便也順水推舟,心想能拖一段是一段。
但千般計劃萬般設想,到底低估了小神獸的“神力”,瞞了一路,結果剛到她以為的中轉站先被陶吾認出來。
陶吾吸吸鼻子,“它死前來過這裏,看大夫,右後腿骨折。”
池漁想說點什麽,看着她泛紅的鼻頭,喉頭一哏,用食指輕敲她手腕,示意先不要說,越過她肩膀向走近來的安兆君道:“我們去附近轉轉。”
安兆君去後備箱取了兩件防風外套,“晚上保不準起風,穿上吧。”
給陶吾的她沒要,池漁自己穿好,轉眼見陶吾徑自朝灰腦袋騎馬的方向去。
“喂,等我啊。”
池漁追上她,走二十分鐘,翻過一道小土坡,陶吾先停下來。
聽到她呼吸沒什麽異樣,池漁拉下防風衣拉鏈,扶着膝蓋着實喘了幾口氣。回頭再看縮成小點的馬場,心說她可真是舍命陪神獸。
陶吾腿長步子大,加上心情不太好,腳下虎虎生風。
從小體育不達标的池漁幾乎是一路小跑。
西北戈壁灘的風前面一股,後面一縷,吹得池漁口幹舌燥。
她半蹲半跪在地上,在心裏說了聲對不起,仰頭問陶吾:“心情好點了嗎?要不我們離開這兒?”
陶吾擡起棒球帽,“我想去看看。”
池漁問:“去哪兒?”
“看看它的孩子,還有它的老夥伴。”
池漁擰起眉,隐約覺得哪裏不對,猶豫了下,說道:“我叫安導開車過來?”
陶吾:“不遠,我自己去。”
明明是沒什麽關系的奶牛,搞得好像千裏來見闊別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搞不懂你們神獸。
池漁心裏翻了個白眼,聽自己口不對心道:“我陪你……”詢問的語調到了末尾平鋪直敘,“一起去吧。”
陶吾眼睛一亮,“好。”
從夕陽落山走到夜幕降臨,池漁接到安兆君的電話:“你們在哪兒?”
池漁望望四周,她哪知道在哪兒,模糊說:“在附近。”
安兆君:“馬場這邊的管理員回來了,你想找的人叫什麽,要我先幫你打聽一下嗎?”
池漁:“不用,回去再說。”
“明白。”安兆君安靜了幾秒,“我建議你們晚上早點回來。還有,如果可以,加一下我微信或者企鵝,給我發定位。”
池漁沒應聲,看了下手機,虧是河西基礎建設好,手機居然有滿格信號。
她這廂腳步慢下來,陶吾總算不再像放出囚籠的豹子,想到停下等她。
“再聯系。”池漁挂斷電話,朝陶吾招招手,“你過來。”
滿天繁星霎時間點亮夜幕,也點亮了陶吾的眼睛,池漁望着那雙眼,一面默念平常心,一面盡可能保持微笑:“還有多遠?”
“快了。”陶吾的眼神愈發明亮,“聞到味道了。”
池漁心裏嘆了口氣,自以為今天的步數肯定創有生之年歷史新高,有望突破過去半個月的總和。
好在陶吾這回的“快了”比較符合人類定義。
轉過前面那道夜色中辨不出全貌的丘陵,呼嘯的風中多了一絲水汽。
池漁摘下防風衣的帽子,用力吸鼻子,辨別出空氣中除了水汽,還有柴火味。
近了有人的聚落。
“看。”陶吾招手示意她看右前方。
“喔!”
漫天星辰突然堕入一湖,熒爍閃耀,粼粼波光仿佛觸手可得。
池漁不由自主地向湖泊加快速度,才沒多遠,冷不防被陶吾一把抓住,“小心。”
她才注意到腳下走的是沒入峽谷的陡崖,下面雖不說萬丈深淵,但融入夜色的落差少說十米。
“我還想就算掉下去你也會接住我呢。”池漁開玩笑道。
“我會接。”陶吾說,“可是我希望你不會掉下去。”
池漁:“……哦。”
反手扣緊了陶吾的右手,“那你走慢點,太快了我跟不上。”
建在峽谷邊角的村落不大,從頭到尾兩三間磚瓦房,剩餘七八座是依崖壁而延伸的棚屋。
農村人歇息得早,家養禽畜細細碎碎的動靜讓村莊更顯安靜,兩人在村子裏游蕩了足一刻鐘,到村尾唯一一座亮燈的磚瓦房停下,竟沒碰到一個起夜的人。
“這裏嗎?”池漁拉了拉陶吾,她直勾勾地望着搭在房屋一側的牛欄。
片刻後,陶吾心不在焉地回:“是這裏。”
池漁以為齊大發是賣家保護隐私杜撰的假名。
話說回來,網購東西誰會特意去看寄件人叫什麽,頂多看一眼商鋪名稱。
所以在那座山崖下搭起的棚屋外,聽到裏面蒼老發顫的女聲喊叫“大發啊,大發”,除了聽牆根的別扭,還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老太太叫魂兒似的叫着大發:
“大發,莫玩手機了,來吃口飯。”
“大發,你娃子今天賺到票子了沒?”
“大發,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
“別吵了!煩死了!票子票子票子,就知道票子!”
被叫做“大發”一回話,池漁突然意識到為什麽覺得老太太說話不太對勁。
這兩人講的是普通話。
那種讓人渾身不适的隔閡感就像在現場聽人排練廣播劇,配音演員盡可能地從語調、措辭模仿着鄉土氣息,卻忽略最基本的語種因素,對話皆是标準普通話。
連馬場飼養員的普通話都夾雜着濃重的地方口音,這座地圖上不顯示的村莊居然有人講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無論哪個角度看,事情都透露着詭秘。
理智告訴池漁,她應該就此收手,趁早回馬場。
她又累又餓又渴,陪陶吾來看“過世的老奶牛朋友”根本是頭腦發昏,一時沖動。
她甚至拿出了手機,準備給安兆君發定位。
陶吾從破破爛爛的牛欄走出來,有氣無力:“都沒了。”
池漁懵了下,順手裝起手機,“什麽都沒了?”
“孩子。”
池漁:“……什麽?”
“兩個孩子,都沒了。”陶吾揉揉鼻子,“還有老朋友們,都被拿到鎮上賣了。”
池漁嘟囔着“都什麽玩意兒”,想也沒想取下她的帽子,仔細分辨她眼睛裏閃爍的是星光,還是水光,“別哭啊,你已經是大孩子了。”
“我年紀很大。”陶吾笑,“我才不是孩子。”
“對對對,你不是,你是愛護動物的熱心市民,關愛衆生的仁獸驺虞。”池漁斜視亮燈的後方,屋裏一男一女的吵鬧聲不知何時停息了,她壓低聲音問,“那我們回去吧。”
“嗯,回去。”
兩人像來時那樣靜悄悄溜出村莊,踏上了回崖上的緩坡。
池漁以為這次由陶吾領頭的意外之旅已圓滿結束。
她的收獲甚至比預料中豐富,并且高效。
也沒必要再找齊大發,核實他是不是因為老奶牛年老體弱,不産奶也不能做農活,索性抽筋拔骨完全榨取剩餘價值。
“回去我問問安導現在好不好回城,明天我們可能往蒲昌海走。是往那個方向,不一定進蒲昌海。”上了坡頂,池漁主動說,“我們下一站是天助鎮,我看地圖是在蒲昌海和雄關市之間。”
“我以為至少留一兩個。”陶吾忽然說,話音又帶起濃重的鼻音。
池漁驀地停下腳步,“……怎麽?”
“我醒來好久了,只見過一個壽終正寝的,就是我見你那天的小鼈。”陶吾說,“以前很多,我好容易吃到飽。可是現在沒有了。”
池漁努力從她話裏理出邏輯。
“天生天養,天收我吃。”陶吾愁悶地敲着額角,“現在怎麽那麽難?我好餓的。”
“……問你個問題。”池漁拿開不安分的爪子,扳正她下巴,迫使她面對自己,“你不開心是因為你沒吃到老死的牛……?”
她記得很清楚,陶吾說“差幾天就能壽終正寝”前,有一個很明顯的舔唇動作,但她沒深究這動作的含義。
“是啊。”陶吾迎着她的目光,仍是一臉傷春悲秋,“沒天理,人類怎麽就不能等它們自己走了,為什麽一定那麽着急殺了它們?”
池漁氣笑了,把拿了一路的防風衣塞到她懷裏,比照了下湖泊的位置,轉身往後走,邊走邊給安兆君發好友申請。
安兆君很快通過好友驗證,發了個問號。
池漁打開位置共享,但地圖指針上下左右跳躍了半分鐘,提示“無法獲得準确定位”。
“池漁漁。”陶吾在後面小聲叫她。
“幹什麽!”池漁粗聲粗氣。
“方向錯了。”
池漁:“……哦。”
她好不容易剎住腳步,用幾個深呼吸收斂了無處安放的暴躁,回乖巧微笑的人形神獸以假笑:“陶吾吾。”
“陶吾吾在。”陶吾腿一邁,人已到了跟前。
“你帶我回去。”
“好。”
“我要那個,大的。”
“沒問題。”
……
月光隐晦,群星閃耀,映照星光的夜色,并不全然漆黑。
也因此,波浪起伏的山嶺上赫然出現的大型貓科動物的身影未被夜幕隐沒,牠的顏色是通透的乳白色,長長的尾巴拖曳如飄帶。
仔細看,依稀辨得出俯身頸肩的騎手。
跟老娘開始新一輪争吵的齊大發罵罵咧咧走出屋子,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那近乎透明的影子掠過陡崖與峽谷,神似閃電,卻無雷鳴,轉眼消失在天邊。
齊大發愣在原地,才點着叼在嘴裏的土煙在夜風中迅速燃至末端,灼燙了幹裂的嘴皮。
紛紛揚揚的煙灰阻礙了視線,齊大發如夢方醒,跌跌撞撞地跑進屋裏,泣不成聲道:“媽,牠回來了,牠真的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