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池漁在大神獸背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到馬場夜已深。
曚昽間聽到陶吾跟安兆君說了去鎮上, 但安導說:“去鎮上不定有房,這邊客房收拾好了。”
她也懶得再奔波, 就在馬場住下來。
一覺醒來,旭日破曉,大骨湯的香味勾活了五髒廟無數饞蟲。
馬場雖不大, 超市、衛生所俱全, 還有幾間給游客收拾的民宿。
這地方輻射東南, 亦即駝山嶺周邊上百平方公裏大小二十個村落, 兩百多戶的生活所需都在馬場補齊, 散養的牲畜以及畜牧産品直接賣給馬場。
也有村民願意多走十公裏路去石門鎮,一斤肉多賣八毛一塊。
聽安兆君講這些,池漁挺感興趣, 但看陶吾表情擰巴,她笑笑, 讓安導去問廚房, 能不能燒一碗面糊。
“它走的時候很痛苦我難過, 和我吃不到很難過, 不沖突的呀。”陶吾理所當然道, “因為它走得很痛苦, 所以我吃不到。”
“哦。”池漁專心喝碗裏的湯,吃盤裏的肉。
陶吾跟她說話有時不自覺帶着上飄的尾音,傳到耳朵, 撓得不知哪根神經說不上來的癢。
便讓她覺得聽着就行,不用多動口舌。
陶吾拿小勺攪拌碗裏的面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那只加了小蔥的牛骨清湯,慢慢地,也不說話了。
池漁夾起盤裏最後一塊精瘦牛肉往對面送,“能吃嗎?想吃嗎?”
陶吾抿抿唇,搖頭,“不能,不想。”
“想告訴我這頭牛是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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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
“唔。”池漁自己吃,吃完還要意猶未盡地咂舌,誇張地表示:真香。
陶吾抱着碗,大口喝面糊,看樣子恨不得整顆腦袋埋進碗裏。
池漁樂哉悠哉地用濕巾擦幹淨手,拭去唇上的油星,而後指着圍欄外的草場,“你看,人工培育的草籽,生長期快,一個月兩茬到三茬,是為了盡可能利用土地資源,滿足牧場養殖需要。馬場養馬的多,喏——”
百匹大馬天不亮放出圍欄,馬場還留着十幾匹小馬。
“這些小馬,再過幾個月也要出租給人騎,産的奶給人喝,等老了,馱不動人了,皮毛、骨肉全部可以賣給別人,吃或者用。
“別說動物和草場,各種自然資源,咱昨晚不是在路上看到好多風車麽,漫山遍野的都是。
“風能發電,電力導向城市,或者給本地新建的高耗能企業,還是給人用的。
“現在,可以說整個世界,甚至未來可期的外星球,都得為人類服務。”
說到這裏,池漁叩了下臺面,意在點到為止。
——早點适應操|蛋的現代社會吧陶吾吾。
“我知道。”陶吾放下碗,眉梢仍吊着,“過去也是。”
池漁豎起食指,搖了搖,“但現代人追求快經濟,互聯網環境三天一個變化,現實一個樣。數十億人口嗷嗷待哺,一頭牛平均自然壽命二十年,一只羊十二年,投入産出比太低了。而且養到老了肉不好吃,皮毛不好用,不可能給你養到老。”
陶吾悶悶不樂地轉着碗,眼睛藏進陰影,鼻翼兩側浮出皺紋,寫滿不開心。
池漁繞着小圓桌踱步消食,到陶吾身邊停下,手肘擱在她肩膀,順服了耳後支棱起來的小碎毛,“不過沒關系,我來想辦法。”
她給燒了碗面糊就不見人影的安導發信息,等了一會兒,遙聞遠處馬蹄陣陣。
安兆君騎着馬出現在地平線上,轉眼到跟前,止步時,掀起沙塵滾滾,馬蹄鐵黏紅土披黃沙。
“準備好出發了嗎?”安兆君在馬上問。
“不急。”池漁拇指朝馬棚方向,示意借一步說話,回頭囑咐耳眼通天的人形神獸,“你不要聽哦。”
陶吾眨眨眼,慢吞吞地擡手捂耳朵,“不聽。”
安兆君拴好馬,從馬棚裏出來,池漁業已到前,開門見山道:“你幫我問下這邊的負責人,他的供貨渠道是否穩定。”
“供貨渠道?”安導稍有些愣怔,“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池漁想了想,重新編排問法:“我是說,如果附近村民……牧民長期穩定供貨,馬場存量夠不夠分撥一條銷售線出來?”
“那麽麻煩,我叫人過來你們當面溝通吧。”
池漁沉吟了下,道:“行。”
這裏的負責人正是手機號印在馬場大門的老王,這人時年五十後半。馬場繼承自父親,早年市裏的大企業要收,他頂着沒賣,慘淡經營十餘年,趕上河西塞外旅游熱,再加互聯網經濟潮流,總算在破産邊緣将馬場拉上正軌。
老王的普通話也很拗口,說慢點倒聽得懂。
雙方互加了好友,池漁傳給他一張設計樸素的名片,上面寫:海城江南屠宰場總經理,王時宜。
老王外向,一瞅名片上的王姓,咧嘴笑,“本家嘿。”
“王總是我姨。我姓池,您叫我小池就行。”池漁禮數周全地微笑,“我來河西主要是幫我姨做調研,看能不能找到長期合作的養殖基地。”
旁聽的安兆君一揚眉,仿似了悟了什麽。
“嗨!小池老板年少有為!”老王激動地直拍桌,“你來對地方了。你往南一百裏,往北一百裏,都沒有,就我們駝山嶺有。”
“哦?您說說。”
“小池老板外面來的,有些彎彎繞你不了解。”老王起身關了門,抱起桌上的搪瓷杯,“河西跟塞外一樣,沒啥找不到買主的場了。數得上名的大牧場都跟大公司簽了多年合同,大牧場下面分小牧場,挂小散戶,旱澇保收唛。”
老王一激動,語速變快不說,普通話也轉為方言。池漁反客為主給他添滿熱水,不着痕跡地岔了下話頭,讓安兆君加入進來。
安兆君聽完總結道:“王老板的意思是,這一帶只有駝山嶺是跟餐飲企業簽的約,企業在地方上設屠宰場,運輸鏈。王老板收的貨直銷給餐廳,不用賣給大牧場,所以貨源比較充足。”
池漁聽着,适時地附和或微笑。
這給老王的感覺非常好,喝了口水,接着說:“對頭。你說做餐飲的怎麽跟本地起的大公司搶貨,不就是靠高價收。但是我也要說,是你們大城市的人出手豪爽有遠見,我過去合作的那些個公司……”
他報出幾個海城商場常見的連鎖品牌,“利潤點高啊。大牧民瞧不上我們這仨瓜倆棗,那我們也不攀。賣給誰不是賣,多賺點錢誰不樂意。”
“明白了。”池漁颔首,掏出手機,“我出去打個電話。”
“不用不用,”老王趕忙擺手站起身來,“外面風大,你就在這裏。我去接點熱水,給你們上點我們自己做的奶酪幹,好吃的。”
他一出去,安兆君“嚯”了聲,“池總,是我誤會了,敢情您真不是出門旅游。”
池漁不置可否。
換做前晚在海城火車站候車大廳,她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會跟馬場老板談生意。她出門倉促,事情一樁接一樁,走一步看一步。甚至剛才給老王發的名片也是臨時跟王姨通的氣,現場做的效果圖。
安兆君想說什麽,又看她飛速敲着鍵盤,不無戲谑道:“要我回避嗎,池總?”
池漁頭也不擡,“沒事。”
她同時跟兩個人發信息,一是回陶吾,叫她再等一會兒,別跑太遠,最好在馬場等;二是把老王方才報出的餐飲品牌發給王姨。同時自己也做檢索。
小池總是正兒八經的屠宰場老板,老王那番話聽起來誠意滿滿,以放為收。細思下來,其實疑點不少。
比如不挂靠旱澇保收的大牧場,是否有可能因為質量不達标,因此通不過收貨标準;
他提到的餐飲品牌多數是親民平價餐廳,稍微估算需求量,再加上遠距離異地場區運輸開支,及人工成本,餐飲企業能否達到預期效益姑且有待查證;
再者,有道是言多必失,老王提到的一個連鎖火鍋品牌,前段時間剛被消協爆出虛假宣傳:廣告宣稱火鍋店牛肉食材皆是河西塞外長途直運,然而經記者走訪調查,大部分是周邊養殖場出品——這也間接回應了第二點。
退一萬步說,倘若老王牽頭的駝山嶺小牧民和餐飲公司合作關系穩定,哪有多餘的供應給新買家。
老王再回來時,池漁就列出的疑點一一提問。
罔論老王,安兆君也是神情複雜,不好意思去老王那張鍋底黑的臉,和不知道往哪兒放的腿腳。
小池總意不在為難,腼腆一笑,又道:“我來得倉促,沒跟王老板提前打招呼,是我唐突了。不過這些問題都是王總——嗯,就是我王姨嘛,剛剛給我的反饋。她很重視這次調研,着急找合作夥伴,請您千萬別見怪。”
老王尴尬一笑:“不怪你,哪能怪你個娃娃。”
池漁看了看屏幕,若照本學科地問:“對了,王老板,我們先前收樣本收到十七自然年的老齡牛,看來源是駝山嶺附近,請問,這裏有耕牛、奶牛變肉牛賣的嗎?”
老王急了,連連擺手:“那沒有,絕對沒有!”
池漁笑吟吟地看他:“樣本是快遞到我們場的,也許是誰私自寄出去,沒告訴您呢?”
老王撓撓頭,接下了這臺階:“你說快遞,我想起來了。我記得往東去三道溝有個莊,是我年輕時候搬來的,家家都養一窩。我找過去好多次,回回跟我說不賣。今年也不知道咋回事,接二連三都給我送來宰了。那肉柴得哩,咬不動。那我只好做風幹牛肉。”
池漁:“……這樣啊。”大概知道當年這馬場為什麽差點開不下去,這老板說奸商麽,算不上,說實誠呢,又藏着掖着。
她也不計較細節,直問:“你認識齊大發嗎?”
這是最後一個問題。齊大發是在馬場寄的快遞,老王自己說去了那莊子好幾次,理應是認識的。
而且陶吾給出的信息中有很關鍵的一條:齊大發殺的那頭牛,之前還因為後腿骨折來馬場看過獸醫。
她低頭把手機和充電線收好放進包裏,已經做好可以适當給付老王定金,請他作為代理收一批量牲畜的準備。
然後她聽老王緩緩地,甚是遲疑地反問:“娃娃,你問齊……啥?”
池漁擡頭一笑,“沒什麽,可能用的是網名吧。”
……
和老王敲定了代辦合同,當場讓王姨轉了筆不大不小的定金,池漁出了辦公室,低低地喚了聲陶吾。
幾秒後,人形神獸從對面的那扇門走出來。
池漁若無其事地轉頭讓安兆君去開車,拖着有點發軟的腿來到陶吾跟前,一時想不到該怎麽說,只好抱住她。
陶吾回摟過去,輕聲問:“怎麽了?”
池漁箍緊了她的腰,有氣無力道:“我突然在想,我是不是不該帶你出來。”
“池漁漁忘了嗎?你要是願意帶我去天涯海角,我也願意一直守候在你身邊。”陶吾頓了頓,聲音裏帶着莫名笑意,“嗯,刀山火海也沒關系,我背你。”
作者有話要說: ∠(°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