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沙先生深居淺出,整天不出門窩在別院裏看書, 一日三餐客房服務送到門口。

相比之下, 劉教授和小蔡的生活豐富多彩。

倆人浪蕩了一個下午半個晚上,回來左擁右抱, 一邊一個年輕女性。

池漁合理懷疑,這兩個人——起碼姓劉的肯定不是什麽正經教授。

而且……

說來奇怪,明明劉教授和小劉一個道貌岸然, 一個衣冠楚楚俨然都市精英, 但給她的印象反而不如前勞改犯沙先生。

她讓陶吾終止對劉教授和小蔡的探聽, 這麽聽下去沒意義。

然後去書房拿了小包, 拎上外套往外走, “我去拜會沙先生。”

“我呢?”陶吾問。

“你在這裏,情況不對了再過去,反正你跑得快。”池漁笑着說。

山莊別院的閉路可視電話直通內部, 接通了,卻聽不到沙先生回應。

池漁等自動挂斷, 又按了次。

大約看外面是個小姑娘, 第二次, 沙先生打開對講機, “哪位?”

池漁開門見山:“沙先生。”

即使隔着數米距離, 中間有院子和牆壁, 她仿佛看到沙先生不受控制地往後退步,“你是誰?”

聲音顯然比之前遠了,聽出裏面帶着的顫意, 池漁又下了劑猛藥,“天助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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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先生追問:“你到底是誰?!”

池漁不願和他糾纏,只盯着面前緊閉的大門,“這種待客之道,有事兒也不太方便說吧。”

她等了一分鐘,轉身作勢欲走,大門開了。

但開的只是院門,沙先生站在二樓窗後,隔窗問:“你誰?你怎麽認識我的?”

大約是到了自己地盤,語氣頓顯強硬。

池漁懶得擡頭,太累脖子。院子裏有觀景的沙灘椅,都很幹淨。她便選了其中看起來最軟的椅子,裹上外套坐下,舒舒服服等沙先生自己下來。

沙先生這人——與其說防備心重,倒不如說膽子小,讓他自己做足心理準備主動出面,比磨破嘴皮讓他相信自己是好人容易。

沒等太久,沙先生也裹着軍大衣出來了,點亮了院裏的燈。

看清楚她的面孔,沙先生瞳孔一縮,下耷的右眼皮重重抽搐了下。

池漁心裏一哂,随意地用鞋尖指對面,“坐。”

她這般反客為主,沙先生反而不怎麽介意,手臂推開仿古式的镂窗花梨木門,“進來說,外面冷。”

沙先生這幢別墅的布局和她所住的棗莊差不多,但池漁仍是興趣頗濃地四處觀望。

書房上了鎖,客廳看來基本沒用過,桌椅板凳擺得整齊。

“你應該認識天助鎮一個姓江的……算年齡,她那會兒大概還是個小姑娘,比我小。”池漁說,“可能改過名,不過……”

“江映月。”沙先生啞着嗓子說道,邊說邊比劃,“江水倒映月亮,江映月。你是她……”

池漁點點頭,“沒錯,她是我媽。順帶說一句,我媽已經死了,死十幾年了。”

沙先生脫下軍大衣,放到長榻,喉間咕哝了幾句,不知所雲。

池漁揚起了唇,似笑非笑:“不用問我怎麽找到你的,既然您願意開門見我,那我們就有得聊。怎麽去天助鎮?”

沙先生頭搖得像擺鐘,機械地回答:“我不知道。”

池漁又問:“你那邊的朋友開了什麽條件?”

沙先生猛地扭過頭,“什麽朋友?”

“唔,一個姓劉的半老頭,一個姓蔡的。他們後面的老板姓宋,還要我再說下去嗎,沙先生?”池漁彎彎眼睛,露出真誠的微笑。

沙先生兩頰下垂的咬肌一陣抖動,嗫嚅着嘴唇。

像是不相信自己被一個小姑娘威脅了,但事實的确如此。

他慢慢往高幾方向走,那上面放着山莊配備的座機,“我讓你進來,就是看在小江的份上,你不要逼人太甚。”

“是承諾事成之後給你一筆錢,或者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是說……兩者皆有?”

池漁右手肘擱在太師椅的扶手上,并攏的食指和無名指支着額角,臉上仍挂着笑意,只是眼角細微的笑紋已被抹平。

“你青年時期坐牢,蹉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七年,親人就算還活在世上,大概也不會認你了吧?”

二十七年,世界翻天覆地,原先就算有家有室,出來了恐怕也找不到立錐之地。

這時候,只要給他一個翻身或者僅僅只是安身立命的機會,他什麽都願意做。

沙先生扯嘴,咧出不像哭不像笑的古怪表情,“我沒有……”

“什麽?”池漁問,見他閉口不答,又道,“你恐怕不知道,姓劉的和小蔡就在……”

“漁寶。”

腦海裏響起陶吾的聲音,約是距離遠,聽起來不太真切。

池漁不為所動,自顧自把話說完,“就在這座山莊。”

看着沙先生慌裏慌張地鎖門關窗戶,接着一頭紮進卧室,池漁靠在高背椅上,唇側勾起一抹嘲諷。

她是跟陶吾在一起太久了,冷的血慢慢溫熱,稀薄的感情逐日豐沛,于是造出自己也忍不住沉溺的“歲月一片靜好”的假象,甚至興起無所謂的幻想。

可事實是,長年累月的噩夢陰影早已深入骨髓,只要片刻餘暇,池漁就會想起她那早逝的母親。

想起太平間森冷的空氣,想起那張蒼白的臉,以及那件滂沱大雨裏真切如血的紅雨衣。

人死不能複生。她沒放棄報仇,更沒想過放棄追求背後的真相。

她差點兒讓屠宰場血流成河,不是她不能,而是她及時收手。

所以威脅個勞改犯算什麽。

聽着吧,陶吾。

沙先生經受過高壓鍛煉,收拾行李無聲無息,走路也輕飄飄的。池漁只覺鬓角幾縷發絲被氣流吹得揚起,回頭一看,沙先生人站在樓梯拐角,手臂上挎着一只帆布包,肩挂單肩電腦包,畏畏縮縮探頭看她,一副“惹不起我想躲”的喪氣相。

沒成想池漁這會兒看過去,沙先生驚得手臂下垂,帆布包差點掉地上。

“你覺得是你跑得快,還是我打內線叫人過來得快?”

“別叫人,別叫,我不走。”沙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包,腦袋不住地一點一點,表情愈發凄苦。

池漁從帶來的小包摸出一張卡,舉高晃了晃,“随時可以找山莊換現金。”

沙先生擡起頭:“多少?”

所以說做人要有追求,沒追求,很容易被別人三瓜倆棗收買。

“積分制,我問你幾個問題,答對一題算一分。”池漁将卡片放上茶幾,好整以暇地翹着二郎腿,“得幾分,後面多加六個零。”

沙先生咽了口唾液,扶着樓梯扶手坐在第二級臺階,兩只膝蓋并對,嗓音幹澀沙啞,“你想問什麽?”

“你以前做什麽的?”

“會計。”

“在哪兒?”

“蒲昌海鎮。”

“跟天助鎮什麽關系?”

第三個問題,沙先生卡了殼,他擡了擡眼鏡腿,問:“什麽什麽關系?”

“蒲昌海鎮跟天助鎮什麽關系?你跟天助鎮什麽關系?”池漁豎起兩根手指,“兩個問題。”

沙先生思索了一陣,有點為難地開口:“蒲昌海鎮跟天助鎮……沒有關系。我……也沒有關系。”

池漁拿起鉛筆,在便箋本上劃了兩道斜線,“扣兩分。”

沙先生“嘶嘶”地直抽冷氣,“你這……”

池漁挑起一側眉頭,“我沒說答案正确才算積分嗎?字數多酌情給卷面分。”

沙先生急忙道:“我重新說。”

池漁推開便箋本,筆卻沒放下,捏在手裏,一會兒,轉起筆來。

“天助鎮在蒲昌海附近,具體哪個位置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沒人知道。只有一個司機……那司機每隔半個月給天助鎮送米面油和水。中間就在蒲昌海鎮加油。對了,我是油站上的會計。但是我看他開車,有時候來是往北,去也是往北,來時往東,去時也往東,東西南北都叫他轉遍了。”

“帶劉和小蔡去蒲昌海的是他嗎?”

沙先生擡頭,鏡片一道白線閃過去,不知反了哪裏的光,“不是。”

停了幾秒,又道:“是誰我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我們通過加密郵箱聯系。”

“你怎麽認識我媽媽?”

“司機有時候會帶小孩到鎮上玩,男孩女孩都有,大的十幾歲,小的一丁點大。總共有七八個。你媽媽……小江最招人喜歡,長得漂亮,又乖,嘴很甜。站上一阿姨腿摔傷了,下一次來她專門帶了豬骨。”

講着講着,沙先生站起來,往茶幾這邊挪,指着茶盤,怯懦地小聲道:“我……我想喝口水。”

池漁示意他自便。

水裝在保溫壺,是熱水,沙先生抿了口,許是太燙,抱在手裏,不時吹兩口氣,人也在她對面坐下,眼睛瞄着便箋本加加減減的積分。

池漁沒讓他看到最後,她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天助鎮基地是保密單位,司機為什麽會告訴一個油站會計他的去向,以及為什麽會把小孩子們帶到蒲昌海鎮。

還有,跟沙先生接頭的人分明盯着他,幫他甩掉跟蹤者,為何一直不肯露面?

她似乎還遺漏了什麽東西,習慣性想從口袋掏手機看備忘,卻掏了一空。才想起來這鬼地方連WiFi都沒有,這幾天主要用衛星電話,手機一直在書房,遂作罷。

沙先生喝飽了水,沒等到池漁的下一個問題,主動道:“您還想知道什麽?我全告訴您。”

池漁剛才沒顧上搭理他,是因為陶吾又在用靈感傳音騷擾她,這時借沙先生的話頭,又提問:“你認識齊大發嗎?”

大約是熱了,沙先生小心翼翼地隔着頭上的假發撓頭皮,“不,沒什麽印象。”

“你能讓你的聯系人出來見一面嗎?”

沙先生一臉驚詫,反應過來繼續擺鐘似的搖着頭,“不能。光是讓你知道我們之間有聯系,都很……”

“那你把我的情況告訴他,帶路這種活,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捎上我怎麽樣?”

池漁說着,在便箋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8”。

沙先生摸索着裝電腦的單肩包,“我問問……”

池漁從他這動作覺出不對——因為智能化電子設備容易被入侵繼而監聽監視,山莊壓根兒沒網,他掏什麽電腦!

電光火石間,一道寒光冷冷地刺入池漁的眼睛。她下意識翻過沉重的紅木高背椅,落在地上不及站穩,轉身向外跑。

兩人距離太近了!

沙先生畢竟是男性,腿長步子大,兩步比得上她三四步。

刀尖斜劃過肩頸某一處,池漁屏住呼吸,反手把包和剛從椅背上拽下的外套扔過去。

小包裝的現鈔紛紛揚揚灑落開,她口中喊道:“密碼6個8,卡裏三百萬現金都是你的。”

聞言,沙先生停下步子。

池漁還沒來得及慶幸,卻聽到後面一陣咯咯咯的怪笑。

看到前面緊閉的院門,池漁在心裏嘆了口氣。

姓沙的不是為五鬥米仁慈,是她已經成了籠中鳥,甕中鼈。

池漁索性不跑了,摸着後頸靠在門框上,手上一片濕潤。

沙先生一步一步來到她面前,假發套歪了,但粘合力還在,歪歪扭扭挂在頭頂,眼鏡腿有一條也離開耳朵,跟假發套一個方向斜挂。

池漁越看越滑稽,便忍不住笑出聲,“我是不是忘了問你,為什麽進監獄?”

她突然想起來漏了什麽。蒲昌海鎮是本世紀初設立的,沙先生蹲了二十七年大獄。那麽在他之前,根本就沒有蒲場鎮一說,又何來蒲場鎮油站?

她笑,沙先生也笑,“是啊,你忘了。”

他扶正眼鏡,擺正戴好假發套,“呼哧呼哧”喘起粗氣,“小丫頭,沒見過世面吧,判無期的能有幾種?”

池漁掰指頭數:“故意殺人、強|奸、綁架、搶劫……”

沙先生将刀尖對準她,又往前進了兩步,“你閉嘴!”

再不複之前唯諾畏縮的勞改犯模樣。

姓劉的和小蔡,對上這位,估計是半斤對八兩,搞不好沙先生還勝他們一籌。

真是……

人不可貌相。

但也是她太過狂妄,恃神獸逞能。

“你知道為什麽我知道不是那司機嗎?”沙先生口角噴出白沫,“因為我殺了他。那司機叫金隆,金子的金,興隆的隆。我問他借一百塊給我買定親的三大件。金隆有錢,跑長途,又跑那種單位的,能沒錢嗎?可是他不肯……他不肯!”

池漁面無表情地看着刀子一公分一公分靠近。

沙先生也盯着刀尖,生生盯成鬥雞眼,“你有錢,你們都有錢,錢是什麽,錢是王八蛋。我不要,我哪怕回牢裏……”

後頸一陣風動,像是沙漠裏狂躁的熱風,掀起了發絲,卻在傷口附近小心盤旋。

“你該聽我把話說完的,池漁漁。”聲音仿佛貼着耳朵輕輕掃進來,輕而柔,掃得渾身筋骨松軟,“閉眼睛。”

池漁閉上眼睛,靠着牆壁滑坐在地,頸肩那道傷一瞬間疼得鑽心。

真奇怪,以前不管怎麽瞎折騰都不覺得疼的。

作者有話要說:  說點題外話,不想看的可以右上角屏蔽“作者有話說”。

這篇文寫到現在十六萬了,淨網關站之後毒榜三周,輪空兩周,就沒上過APP榜單。所以基本上沒有新收藏。

有時候想到底是我題材的原因,還是講故事的技巧不夠,反正就……感覺付出了很多,卻沒太多收獲。

我喜歡寫小說,喜歡寫故事,寫的時候還挺開心。

但是收藏量就是一直上不去,收藏量沒有,收益不高,沒榜單→沒榜單,沒收藏——這種循環從隔壁《指日》開始就是了,甚至再早之前,我另一個筆名也是。

有兩年了,最近大概負能量太多了,自己也越來越容易被客觀因素影響。

不誇張地說,基本上從八月初開始,每次開文檔寫文之前先做好久的心理建設,排除幹擾。最嚴重的時候,寫之前還要哭兩場,把負能量排幹淨,認認真真寫。

已經盡我最大努力了,真的。

當然選擇寫,是因為我很喜歡寫小說,寫的時候還是很開心。也想把更多自己覺得好玩的東西呈現出來。

所以希望大家能多支持。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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