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瓜州在沙洲東,距蒲昌海鎮的直線距離比沙洲更遠, 卻是去蒲昌海的必經之路。
池漁坐在副駕駛座, 漫無目的地點着平板上來回放大縮小的地圖。腦袋左右找不到讓脖子舒服的角度,索性放倒椅背, 半躺下去。
頭自然偏向左側,看到駕駛座後的陶吾下意識做了個遮手機的動作。
出了沒有網絡信號的解脫山莊,陶吾的手和眼睛就沒怎麽離開過手機, 而且神神秘秘的, 很緊張被她看到。
池漁忽然想起安兆君, 帶她們河西七天游時, 安導好像挺不待見她凡事靠網絡。
她後知後覺地想, 陶吾這麽沉迷手機,該不會是受她影響吧?
池漁關掉地圖,屏幕上劃拉了幾下, 懸在一只線條望遠鏡的圖标上。
陶吾不是玩游戲,手勢看得出來, 要麽是在發信息, 要麽是看什麽東西。
現在打開家長監控, 會不會看到諸如:“老板親我額頭是不是喜歡我?”、“親額頭不算親鼻子呢?”、“親額頭、親鼻子是女孩子都會有的親密舉動嗎?朝夕相處, 睡覺也在一起呢?”……之類的提問?
池漁幾乎要點下去, 看陶吾有沒有向萬能網友咨詢感情問題。
但在接觸屏幕前她及時收手, 咬了咬指甲。
蠢死了。她罵自己。
萬一沒有呢?
萬一那什麽天道法理告訴陶吾這不對,不應該……
放在口袋的手機“嗡嗡”震動,池漁斜了眼陶吾, 發現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自顧自點着鍵盤。
池漁意興闌珊,隔幾分鐘,百無聊賴地拿出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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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息的是林鷗。
斷了幾天網,此人的未讀信息累積到77條,提要欄顯示:[你們還在河西嗎還在嗎?]
池漁點開對話框,跳轉到第一條未讀,快速滑了幾頁,輕輕彈了下舌頭。
前天,林鷗說和羊小陽一起來河西。
昨天,東西七七八八備齊,還發了十幾張照片顯擺裝備。
再往下翻看文字。
來河西前,林鷗把屠宰場托付給王姨和老陸——看樣子她不太了解老陸的情況,只說是大家包括王姨都信任的“人”——以及其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什麽契機來的河西,不知是信息遺漏,又或林鷗有意沒提。
池漁幹脆拉到末尾看最新消息:飛機剛剛在沙洲機場降落,下一站正是她此刻所在的瓜州。
啧。
無事打卡報坐标,不是借錢就是借人。
林總不缺錢,八成是想搭夥結伴。
池漁不再看,也沒回,長長地嘆了口氣,推門下車。
關門姿勢很有禮賓風範,一手扶門把,一手緩慢前推,丁點兒聲響沒發。
前前後後七八秒,平時動若脫兔的神獸安靜得像個處子。
池漁鼻孔哼出一股氣流,克制住翻監控的沖動,去路旁的小餐館找錢多。
——人都說了,不是小神獸,也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監護人。
錢多淩晨到的沙洲,沒休息多久,馬不停蹄帶她們來瓜州,這會兒剛吃過飯,坐在餐館角落靠着牆壁打盹。聽門口有動靜,睜開一只眼,眼睛裏都是血絲。
池漁勻出點兒關心給連軸轉了半個月的前殺手,“你要不去車裏休息會兒?”
錢多受寵若驚:“沒事沒事!不用!”
池漁狐疑地打量着他,又看看停在路邊的車,“你是不是……”
是不是害怕陶吾?
想想不可能,陶吾頂多冷眉冷眼的時候氣壓有點低,平時絕對當得起溫良恭謙人畜無害,遂改口:“林鷗來河西了,你知道嗎?”
“多多跟我說了。”錢多說,“算時間,應該到沙洲機場了。”
“哦。”池漁點點頭,“她要是找你問情況,你自己看着辦吧。”
“我什麽都不知道。”錢多脫口說。
池漁的猶疑此刻轉為審視,錢多肯定心懷忌憚。
一個殺手會忌憚什麽?
死?
有待商榷。
錢多在地下室關了那麽多天,池漁對他的代稱一直是“殺手一號”,真正把他當人看,乃至對“錢多”這個人的印象始于那天一句:“我們知道自己幹的是下地獄的活,知道遲早有這麽一天……”
錢多不怕死,相反,對死亡很坦然,有職業殺手生死由命成敗在天的爽利。
可現在,既然回到太陽底下,又有一份正當工作,他反而流露出謹慎和提防。
難道,重獲一次生的機會,讓他把生而為人的怯懦卑微悉數撿了回來?
小池總面色微變,錢多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抓起手旁的涼茶一飲而盡,約是被涼水噎了嗓,說話有些艱難,“我看見了……池總,我在屠宰場的時候看到了。他們……阿植和牛魁他們……”
不是人,是怪物——是他奶奶偶爾給他講睡前故事會提到的、可是他媽聽到卻會責罵奶奶“死老婆子瞎咧咧”的怪物。
“林總的密室逃脫,去過的玩家都在網上評論說裏面NPC的化妝超牛逼,都看不出來化妝,特效做得太好了。他們哪兒知道,那都是真的。”
錢多用袖子抹掉額頭的汗,問池漁,“您不怕嗎?那麽多……你說他們萬一……”
“嗯?”池漁詫異地看向他,沒有正面回答,像是沒聽清楚他的問題。
錢多讪讪地別開目光,“反正您放心,我不會說的,我啥都不知道。”
池漁倒是緩和顏色,頓了頓,模棱兩可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
錢多沒問,去冰櫃拿瓶碳酸飲料,扭開瓶蓋,聽着氣體釋放的噗嗤聲響,人也釋然般地長出口氣。
池漁其實也說不上來自己具體明白了什麽。
錢多懼怕非人。
但屠宰場那群非人有什麽好怕的?
比她哥姐單純好相處多了,還正經拿她當個人物看,一角屋檐、一點兒陽光雨水就高興得不得了,好像撿了大便宜。
比她接觸過的很多人類都可愛。
但錢多的告白盡管突然,卻提醒了她一些事情,一些她曾經警惕過,但逐漸被抛在腦後的東西。
這時候不得不說大腦和潛意識的飄渺,那東西明明呼之欲出,卻在陶吾靈感傳音“來了”時,潰然四散。
池漁返回車上,陶吾掐準時間點,同一時間下車。
進化飛速的神獸分分鐘學會VR置裝,她下去找錢多時還穿着簡單的夾克襯衫休閑褲,幾分鐘沒見,換成了戴兜帽的寬松衛衣和松垮迷彩褲,偏偏身段好,穿出了路人頻頻回頭的奪目氣場,估計以為這是什麽明星出街。
孩子大了,神秘莫測了。
池漁幽幽長嘆,手機抵上前額,說不清到底嘆關鍵時候不好用的腦袋,還是嘆陶吾突然端起的自閉……唔,高冷。
接到沙先生,陶吾直接給他開副駕的門,讓他指路。
上了車,沙先生客氣地跟後排的池漁打招呼,神态自然,毫不做作。
看起來——
前一晚上掂刀把池漁劃出血口,還差點兒将她手刃當場的驚與險只是一場夢——跟她以前做過的夢比起來,竟還算不上噩夢。
但這不妨礙池漁遷怒,她狠狠瞪一眼若無其事的陶吾,挪到座椅外側貼車門坐。
她真的火大了。
即便篤定陶吾不會平白無故做某些事——像昨晚,消失半天,帶回了沙先生的電腦和關于聯系人的信息。沙先生及聯系人交流用的密文她已經拍照存下來了。
察覺到車內異常的氣氛,錢多專心開車,裝聾作啞。但沙先生仿似對此一無所知,偶爾還回頭跟東部來的游客講解當地歷史人文。
越野車在颠簸的土路和戈壁上行進了快兩個小時,陶吾忽然說:“到了。”
聲音很輕,只有同一排的池漁聽到。
錢多無知無覺地又開了幾分鐘,方在沙先生的提醒下停車。
沙先生先下車,陶吾拍了拍駕駛座,向錢多道:“你開車回市區。”
錢多問:“那我啥時候來接你們?”
“不需要。”
背後這位果然也非凡人,錢多敬畏交加地轉開後視鏡的一雙眼。
車開走後,帶起的風塵久久不散。
陶吾在車開走的位置站下不動,目不轉睛地望着南方。
——倘若沒搞混方向,她遙望的是傳說中天地中心,西王母治所,昆侖丘。
池漁吸吸鼻子,光看細小顆粒組成的紅霧,她就有些視覺性呼吸困難,不自覺地用衣袖掩住口鼻。
下一秒,輕淡的霧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将她虛虛籠在其中,隔絕了沙塵,又不至于阻隔視線。
她依稀看到陶吾回頭,靈感傳音:“等我一下。”
眼看沙塵行将平息,陶吾從遠處收回目光,慢慢擡手,而後,用力一揮,五指并攏握拳。
大風一忽兒平地起,重掀漫天沙塵,淹沒八方一切,可見範圍不足身前周圍五米。又或者,沙塵組成的帷幕圈出只有三個人的舞臺。
池漁心說:哦豁,神獸發威了。
沙先生這時顯出幾分癡呆相,直勾勾仰頭望着天上時隐時現的紅日。
小池總近來愈發嬌貴,能躺着絕不坐着,站一會兒便開始左右腳輪流支撐重心,又一次換重心時,腿後軟軟一團。
她心有所感,彎腰摸了兩下,果然摸到了神獸牌懶人沙發。
池漁舒服了,那邊,陶吾再次動作——
她前腳稍擡,後腳已來到沙先生的面前。車站接人的僞裝褪去,此刻着修身的白衣白褲,長身玉立。墨黑的長發如瀑傾瀉,幾縷自鬓角垂下,襯得膚白如雪。
她看上去比沙先生還高,垂目望着佝偻脊背的枯槁男人,神色不喜不怒,卻有種說不出的悲憫。
池漁屏住呼吸。
那雙澄黃眼睛的光亮像兩顆小太陽,但光并非放射性,像是倒映烈日,火焰只在瞳孔熊熊燃燒。
之後諸般種種完全眨眼一瞬間,又好像奇幻景象超脫池漁一介肉眼凡胎的接受度,以至于她回想時,只記得陶吾眼中的光芒時盛時弱。
與之相對的,沙先生身形脫水似的越來越幹癟,消失的部分轉化為無色無形無味的氣體,揮發天地間,又像被陶吾吸收。
因為池漁分明看到有殘影撲向陶吾,卻在近她身前半米時擴散成為更模糊或者更細小的塵埃,緩緩依附在她衣物和皮膚。
沙先生方才站的位置空無一人亦無一物,沒留下一片衣角,或是一根毛發。
無論如何,一個人活生生從眼前消失,感官和意識都受了不小的刺激。
池漁定睛望着陶吾,久久不語。
“昨天晚上,我取走他的記憶,讓他以為他從未因為貪欲殺人,他本可擁有順遂的一生,年少有為,意氣風發。
“我讓他快活了一夜。
“剛才,我把真正的記憶還給他,讓他正視了自己的醜陋,見識了對他來說最恐怖的第二種人生,我……”
陶吾沉默了好一會兒,再開口,語調隐隐透出哽咽,“我懲罰了他,以最殘酷的方式。”
最殘酷但本無必要的方式。
天道法理的作用以直觀方式呈現給池漁。
幾乎形同幻覺的殘影塵埃忽然在陶吾裸|露的皮膚和勝雪的白衣上興風作浪,她看了眼,滿含厭惡地拂去。
然而一層才消,一層又貼。
煙沙塵埃如茫茫戈壁,流轉沉浮,無窮無盡。
“你做了什麽?”池漁心中警鐘長鳴。
還能有什麽,肯定是仁獸不該僭越的底線。
“我讓他化為無數塵埃,神魂七日不滅。七日之後,神魂俱散,永世不得超生。”
塵埃忽然像被一雙無形大手擺弄,在空中拼出六個大字:“求求你,吃了我”。
見陶吾不為所動,地面上無數沙粒竟又拼出骷髅頭,“這七天,你也不會好過!”
碩大的感嘆號猶如一柄利刃,直指陶吾。
陶吾慘然一笑,頭上冒出幾縷白煙。
池漁跳起來:“你是不是傻!你為什麽不幹脆吃了他?!”
就憑暫摸不着彙率的天道法理,陶吾這多此一舉少了口糧不說,說不定她自己還要承擔額外懲罰。
一個碰了血就類過敏的仁獸,從哪兒學的這麽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報仇手段?
天道法理的作用以直觀方式呈現給池漁。
陶吾的皮膚下滾動着岩漿般張牙舞爪的赤紅紋路,甚至感受到她呼吸的灼熱氣流。
陶吾垂目撣着那無數的塵埃沙先生,幾次深呼吸過去,赤紅紋路消退不少,鬓角汗水卻沁沁滾落,眼睫微顫,“他傷害你了,我才不要吃。”
池漁啼笑皆非,包裏摸出濕巾,抽出一半給陶吾,自己也拿出幾張,胡亂地擦拭明明那些不屈不撓貼上來的沙塵顆粒,嘟囔道:“可是有你在啊,他也沒殺我,那點小傷算什麽。”
隔着衣服都摸得到滾燙的熱度。
池漁想哭,卻是笑,“他只要沒把我腿腳砍下來,我都不在乎,無所謂,反正是我挑的事。”
陶吾止住了她的動作,單膝跪地,仰頭看她,“我在乎的。”
作者有話要說: 超常發揮了,沒剎住車。
明晚見啊(*0▽0*)
落空的期望 64瓶;阿歪 20瓶;要哦 6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