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蒙蒙亮,池漁翻完了沙先生郵箱及電腦上所有有他署名的郵件和文檔。
分析完沙先生和JMQ——jinminqin##8922——的交流模式, 她模仿沙先生的語氣, 發出第一封郵件。
她在郵件裏寫:抵達瓜州,目前和劉及小蔡尚無聯絡。
沙先生和JMQ的郵件往來并不如想象中那麽多, 但也不少。
兩人的第一次交流是兩個月前,沙先生給JMQ發信息,告訴對方他出來了, 問JMQ還有沒有在用這個郵箱。
語氣像條被困在魚簍不知自己何時死亡的魚, 可憐而無助。
JMQ在之後操辦了一切, 給沙先生安排食宿, 通過郵寄方式寄送現金, 數額不大,200-600塊不等,沙先生每次都會在回信中寫明數額, 表達感謝。
十二天前,JMQ發給沙先生某公司後綴的郵件地址, 讓他聯系對方, 關鍵詞便是“天助鎮”。
池漁網上查了下那公司, 發現是注冊地在燕京的科技咨詢公司, 個人獨資, 法人代表宋輝。但網上查不到該公司的業務信息。
再之後, 沙先生到了沙洲,與劉教授及小蔡見面。
JMQ是躲在名為“沙先生”的傀儡身後的傀儡師,自始至終操縱事情發展。
但, 沙先生并非全無自我意識的傀儡:他心存怨怼,危若累卵的內心埋着一顆暗雷,引線七零八落,一點就炸。
而與此同時,尋找天助鎮的除了劉、蔡及背後的宋老板一夥神秘人,還有池漁。
“放長線釣大魚”在信息四通八達的現代不怎麽适用,魚線容易被從天而降的(給狗狗接的)飛盤攔腰截斷。
所以沙先生最後被遺落在茫茫荒漠——名副其實的沙子就應該呆在荒蕪戈壁,經受風吹日曬,以及夜間溫度驟降凝結的白霜的洗禮。
沙先生的遺産則到了池漁手中,JMQ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聯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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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叮咚一聲,提示收到一封新郵件。
JMQ:[晚八點,神州車行,車牌號:隴G45874。車內有地圖導航,下一站,蒲昌海鎮。]
池漁反複讀了兩遍,不可避免地想到對她不利的可能。
從郵件來看,JMQ對沙先生的安排可謂精細,無微不至。字裏行間語氣友善,循循善誘,後期,甚至頻繁出現口語化詞彙,一點兒都看不出作為金主的高高在上,脾氣好得像多年朋友。
就這樣,在沙先生提出什麽時候見面,能不能給他直接聯系方式。
JMQ依然委婉回答:不要着急,保持郵件聯系。
仿佛……
故意在郵箱裏保留來往信息,等人來翻閱。
池漁一面想着自己日常發作的多疑症,一面将這種猜測記在備忘錄。
瓜州和海城有兩個小時的日照時差。曙光破曉,她伸了個懶腰,想站起來,擡腳居然沒擡動,兩條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池漁不着急起,拿起桌上的“農天山泉”,餘光斜視地上影影綽綽的橢圓影子,慢慢喝着剩下的小半瓶水。
陶吾最後甩掉了千千萬萬個沙先生,但高燒陰魂不散。到旅館沖了一下午冷水澡,溫度從滾燙勉強降為灼熱。
池漁憑觸感斷定遠超四十度。不過她沒找體溫計測,何苦自己吓自己。
到晚上,陶吾還是高熱,房內一個大暖氣人,池漁幫不上她什麽忙,也不想自己睡,索性接着研究沙先生的遺産。
喝光最後一點自來水味道的“礦泉水”,幹燥的喉嚨得到滋潤,腿腳也從久坐的麻癢中恢複,困意陣陣上湧。
池漁扶着桌沿往後推椅子,三下兩下的功夫,打哈欠打出一串眼淚。
地上的影子在她嘗試起身的一剎那,從影綽的橢圓化作明晰可辨的頭、頸、肩。
第三次了,毛球小神獸成功化形人形大神獸,讓我們為她鼓掌歡呼。池漁忍不住腹诽。
書桌背對床,去衛生間或者去拿什麽東西,但凡有點動作,後面立馬化為人形,似乎恥于被她看到毛球形态。
就像運動會八千米長跑,跑到最後氣喘成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注意到有觀衆在看,馬上擺出小菜一碟的輕松自在。
形象第一,其他都不重要。
池漁右轉九十度,一手搭在椅背上,問:“你這樣累不累?”
“還好。”陶吾細聲細氣,目光不離手機。
池漁過去用手背碰碰她額頭,還有點熱,比剛回來那會兒好多了。
她瞥了眼屏幕。
頂着高燒打了一整夜消除游戲……通了三關。
能耐哦。
池漁去洗漱完,睡意不減反增,回來一看,陶吾還在玩。
“別玩了,你不困嗎?”池漁拿毛巾遮住屏幕,又一個哈欠,“你堅持不住就變回去啊,這樣化形不費電……靈力?”
“這樣比較可靠。”陶吾終于放下了手機。
“什麽可靠?”池漁疑惑。
“比那個可靠。”陶吾閃爍其詞。
池漁真困了,可靠兩個字都想不起來怎麽寫,茫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形神獸。
她穿着酒店的白色睡袍,盤腿坐在床邊。
畫面似曾相識,第一次見好像也是她賭氣不要變毛球非得人形來着。
池漁遲緩地眨着沉重的眼皮,陶吾為什麽堅持人形?
明明毛球抱起來更舒服……
“困了麽?”她發呆的時間有點久,陶吾擡起雙手,拇指順着池漁的眼眶揉了一圈。
“嗯。”池漁閉了閉眼,感覺眼睛比剛才舒服多了,“可是我想抱着你睡覺,好久沒抱了……”
話一傳到耳中,說話人自己先愣了。
她是熬太久腦漿熬成漿糊了?
這什麽“伐開心舉高高要抱抱”的鬼語氣?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收是收不回來了,池漁幹脆不管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壓着陶吾的肩膀把她帶下去,兩個人一道陷進有彈性但并不柔軟的床上。
倒下去的瞬間,池漁笑了。雖然反應慢了點,但她明白了。
“陶吾吾無論什麽形态都可靠,最可靠。”
過了會兒,陶吾偏過頭,微眯起的眼睛依稀透出笑意,就着移動的日光湊近身旁的人。
她已經睡着了。
睡着的漁寶恬逸平和,外界的紛紛擾擾終于不再影響她的夢境。
陶吾看了她許久,輕輕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晚安。”
“你變了。”
“非也。”
“肯定變了。絕對變了。”
“誤。”
“變了。”池漁萬分篤定,“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說‘沒有’嗎?不要拽古文,就清清楚楚說‘沒有’。”
陶吾看着她的眼睛,然後,在池漁直入眼底的注視下一寸寸移開視線。
心虛的表現。
池漁洋洋得意,“我醒着呢,你看到我睡着就變毛球了。”
她發出個得勝意味的“嘁”音,借着椅背的遮擋,手繞過陶吾背後,戳了一記腰窩。
陶吾登時坐直,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指尖在掌心撓了兩下,有些無奈又有些讨饒地用靈感傳音喚“漁寶”。
池漁便躺到她腿上,捏捏她的手腕,再摸摸她頸部緩慢跳動的動脈。離瓜州越遠,溫度逐漸恢複平常。
這才卸下心裏的大石頭。
沙先生字面意義上化為塵土,池漁一不抱歉,二不可惜。
此人因搶劫殺人入刑,仇視財富,出來後對新時代适應不良,已存有铤而走險再回監獄的念頭。
陶吾所謂的懲罰對他是種解脫,也拯救了他潛在的受害人。
她希望陶吾也這麽想。
陶吾稍往後靠,關了窗簾,手墊在她腦後,“再睡會兒。”
前面充當司機的錢多右耳戴耳機聽導航,和前面那輛車牌號為“隴G45874”的車輛保持三到四個車位的距離,目不斜視後視鏡,對後座的竊竊私語和小動作狀似一無所知。
是在去蒲昌海鎮的路上。
昨晚七點半,池漁把JMQ那條信息複制粘貼,發給小蔡。
JMQ沒給沙先生準備現代生活必需品——手機。沙先生筆記本某一頁手抄了幾個號碼,寫名字的有宋輝和小蔡,劉教授的都沒有,剩餘就是諸如“xx旅館夜班清潔工”、“xx超市2號櫃臺收銀員”,足見重返社會的勞改犯社交生活多麽貧瘠。
言歸正傳,小蔡收到信息當即回撥,自然打不通。
池漁用的僞基站,假號碼。
小蔡應該又給宋老板宋輝打了電話請示過,八點差五分,他和劉教授出現在租車行,開走了“隴G45874”。
等候多時的池漁随即讓錢多驅車跟上。
錢多跟蹤技術不賴,中途經過西域熱門景點伊州,池漁一度以為要跟丢那輛車,但過了兩個服務區,“隴G45874”再度出現在視野。
這兩人——或者要加上後面的宋輝——對天助鎮還挺執着。
翌日午後,“隴G45874”在蒲昌海鎮的外圍、毗鄰蒲昌海的地耳村招待所停下。
小蔡先下車,給宋輝打電話,向宋老板報備可能被沙先生耍了。
見他不住往這邊看,錢多猶猶豫豫道:“小池總,不能跟太緊,那邊可能已經發現咱們了,咱要不要先找個地方歇會兒?”
池漁望了會兒和小蔡相反方向的窗外,下車換到副駕,冷不丁道:“你回海城吧。”
“哎?”錢多一怔,眉目間掩不住的焦灼,“那齊大發和那村子呢,那邊不接着查了嗎?我感覺順着我上次查的那條線,沒準兒能查到點蛛絲馬跡。”
他不想回海城,确切地說,不想回屠宰場。
“那個不用管了。”池漁說,看錢多一副坐如針氈的模樣,笑笑,“讓你回海城又不是讓你度假。你回去問問王姨,看我前段時間傳給她的牧場資料整理完了沒,你跟着她研究研究哪些牧場值得合作。如果王姨有需要,你還得再回河西,跟牧場主接洽。我看河西好多牧場主談合作得先喝酒,總不能讓王姨喝吧。怎麽樣?這份工作你能勝任嗎?”
錢多一聽,喜不自勝,“喝酒我行,正經工作我也行。”
池漁點點頭,“你把車留下。”
錢多剛想推門下去,池漁想起什麽,叫住他,“回去把我們這幾天的行程也跟王姨講一下,到時候……如果陸伯要來,你領着他。”
錢多:“陸伯?”
“哦,你沒碰上。沒事,回去你見得到。”池漁擺擺手,“去吧,自己多注意。”
“好咧。”
錢多一走,池漁爬到副駕駛座,研究怎麽把座椅調到合适自己的位置。
後座幽幽傳來陶吾的聲音,“你不喜歡他了。”
池漁難以置信地扭過頭,克制住爆粗口的沖動,“你說什麽?”
“你對他的……”陶吾蹙眉,似乎在找一個準确的形容詞,但是沒找到,“那個……沒有了。”
池漁一頭霧水,對剛突兀的一句“你不喜歡他了”耿耿于懷,“你搞搞清楚,什麽叫我喜歡他,我怎麽會喜歡他?”
“你之前願意對他打開一部分,現在那部分又關上了。”
池漁:“……噫唷。”
太糟糕了。
陶吾用拇指外側刮蹭眉心,像是緊張,又像被什麽東西困擾。
池漁在左側找到座椅調節旋鈕,把椅背往後放,伸手拿開了陶吾折騰自己的爪子,替她找到了更合适的措辭——
“你是指信任?”
“對。”陶吾曲起手指,指關節輕叩額角,“信任。”
“信任和喜歡不一樣,陶吾吾。”
“嗯,信任和喜歡不一樣。”陶吾乖巧地拿出手機記筆記。
“是,我之前信任過他,覺得他幫我辦事情挺好。現在不了。”
“為什麽?”
因為他害怕非人,而他以前是殺手。
如果有天他的恐懼變成憎惡,又或是……傲慢,後果不堪設想。
“沒有為什麽。”池漁平靜地說,“我喜新厭舊,很善變。”
陶吾若有所思地“哦”了聲。
池漁等了會兒,沒等到陶吾再開口,引擎倒是成功發動。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有一點期待落空的失望。
車子像老牛似的一步三喘地突突往前開。
幸好這地方地廣人稀,由她可勁兒造。
開到一處岔路口——這地方居然還有岔路——不知道是哪個操作出了問題,車身猛地一震,停下不動了。
池漁忿忿地拍了幾下方向盤。
從成年到現在,她看了不下一百遍開車視頻,但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刁鑽差錯,所以她一直沒駕照。
“池漁漁。”陶吾輕聲喚她。
“喜歡跟信任不一樣我今天信任這個人明天因為三觀不合不信任很正常,但喜歡不一樣喜歡了就不太會變,因為我不太會喜歡一個人反正就是但是!”
池漁拼着一口氣說完,卻發現陶吾的注意力根本沒放在她這裏。
“那邊……”陶吾指着遠方,“有幾個熟人。”
神獸耳目通天,遠遠看清了地平線上那三兩小點的完整面目。
林鷗、羊小陽,以及,安兆君。
——真是再好不過了呢!
池漁放平座椅,閉上眼睛,氣若游絲道,“我睡着了,天塌下來也別叫我。”
喝杯茶再走、奶糖生翼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