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蒲昌海,神秘之地, 死亡之地。
過去很長時間——數百年, 甚至上千年——這裏荒漠遍布,寸草不生。
河水來去, 肆虐的大風晝夜不休,飛沙走石蠶食雕琢脆弱地表。
流動的黃沙、綿長的峽谷、深入地下的溝壑、高聳嶙峋的巨岩紅石堆、鹽殼……分割每一寸土地。
後來,一個俄國人來過。
後來, 一個瑞典人也來過, 驚醒了這片沉睡的土地, 但它依舊緘默, 保持亘古自然獨有的安寧。
再後來, 衛星Corona曾在數萬裏外的太空向這片土地打招呼。這片土地沒有回應。
不久之後,這片土地的上空開始綻放一朵又一朵碩大的蘑菇雲,大地隆隆作響, 蝼蟻複出。
又過了十多年,地球資源衛星Landsat1號發射升空, 這片形狀酷似人耳的土地終為世界矚目。
八年後, 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屍橫空出世。
人們發現:哦, 原來被稱為死亡之海的蒲昌海曾是高原上的綠洲, 地球之耳并非通往地獄的門洞。相反, 它曾孕育出令人驚嘆的文明, 盡管免不了被沙海鹽澤吞噬乃至覆滅,但留下豐盛的遺産,供後人瞻仰, 以及,掠奪。
這片土地開始出現更多腳印。
神秘之地的神秘面紗被時間侵蝕,脆弱不堪,人類孜孜不倦的探索摧枯拉朽。
衛星、探測儀、一代代更新的勘探儀器、一座座高橋架起的貫穿東西的高速路……人們深入蒲昌海腹地,竭盡所能挖掘這裏的每一顆碎石,開辟旅游線路,策劃影視項目。
這是蒲昌海,不再神秘的神秘之地。
五千年前,西方遷徙而來的吐火羅人在這裏耕織冶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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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年後,創造力無窮的人類營造數百平方公裏的人工鹽湖,在衛星地圖上留下方方正正的藍色幾何。
鹽田周邊建起人類聚落,通水通電通高速,通地球之耳。
現在,池漁身在遙遙可見藍色鹽田的車頂上,思索自己為什麽在這裏,林鷗為什麽在這裏,還有,安兆君為什麽在這裏。
時間線是這樣的——
出發來河西的候車大廳,池漁的恐慌症突然發作,得到過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姐姐的幫助,後來發現這位姓安名兆君的年輕女性和她同一列車,并且,位置就在她旁邊。
這完全可以用巧合來解釋:在同一檢票口附近等候檢票的,大概率都是搭乘同一班車的旅客。
這個環節當是:你我萍水相逢,下車江湖不見。
但分別是短暫的,池漁正打算租黑車游河西,安兆君手持導游證從天而降,操這一口聽不懂的黑話以地頭蛇般的強勢趕走了黑車司機,向初到乍來、兩眼一抹黑的池漁發出聽起來很可靠的向導要約。
至此,事情走向微妙地脫離單純巧合。
之後對安兆君的私下監控證明了這一點。
自稱帶隊向導的安兆君跟一個代號CZ的人暗通款曲,承諾會照顧好小池總。
回到安導以救世主姿态從天而降的那一刻。
這裏有個小插曲。
池漁曾把安兆君的照片發給過王姨和林鷗。
林鷗非常激動,說此人是河西大佬,領隊的隊伍一位難求。
王姨則在幾個小時後發來安兆君的資料,宣稱此人幹淨。
話說回來,姑且不論王姨的資料庫是否亟待更新,林鷗在這裏其實可以解釋。
網紅直播主林鷗向往河西-蒲昌海已久,偶然間得知河西大佬安兆君目前就在河西,通過網絡或者其他什麽方式聯系上安導,即刻出發。
實際上,林鷗前天到沙洲機場還給她發消息來着。但那會兒她忙着揣測陶吾為什麽老盯着手機不放,沒回。對的,那之前她還想了一秒安兆君。
所以——
林鷗來河西,出現在蒲昌海鎮地耳村,站在一輛停在三岔路口的車前,發出“哎!漁寶兒怎麽在這兒!太巧了吧!”的感嘆,是早在她把安兆君的照片發給林鷗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看,她甚至給林鷗勾畫出一條自圓其說的時間線。
林鷗問:“怎麽停在這兒了?車抛錨了嗎?”
轉頭招呼安兆君:“哎,安導你來看看。”
池漁一言不發下車,爬上車頂。
兩米以下的人她一個都不想看到。
安兆君上車,輕輕松松發動了車輛,“車沒問題。”
林鷗便後退幾步,喊:“漁寶兒,下來啊,上邊多危險。”
叫兩聲,沒見反應,安兆君探出頭來,“沒事,上面有護欄,敞亮。”
池漁差點兒因為她這句話下去。
羊小陽去了後座,問陶吾:“你們今天才來的吧,住招待所嗎?”
她是非人,屠宰場的原形是一只長着三條舌頭的山羊,天賦說唱技能。現在的人類身份是林鷗的助理。
陶吾有問必答:“是今天到的,還沒定好住哪兒。”
安兆君插話:“還能住哪兒,這方圓一百裏地只有招待所。鹽場騰出的空宿舍早讓旅行團包了。”
她毫無鸠占鵲巢的自覺,向不請自上副駕的林鷗道:“咱們先回招待所吧,一會兒過飯點又得吃泡面。”
一輛車,來時兩人,去時五人。
池漁在車頂打擺子的時候,深深後悔當時沒租個兩座代步車。
路上,安兆君問:“池總就是你妹妹啊。”
林鷗昨晚到的地耳村,提過幾次前不久來河西的妹妹,倒是沒提姓甚名誰。兩人不同姓,便沒往一家人想。
“嗯,同父異母。”林鷗毫不避諱,“我以前名字不好聽,自己改的。”
池漁在上面吐出兩個字:“池醜。”
平地風大,車窗只開了一道換氣的縫隙,裏面說話,一條線隐隐約約傳得上來。但外面說話,裏面的人斷然聽不到。
陶吾聽到了,複述加詳解:“林鷗以前叫池醜。子醜寅卯的醜。”
林鷗悚然回頭,“喂!?”
安兆君哈哈大笑,羊小陽笑得倒在車門上。
陶吾望着上方,唇角微微翹起來,打開後座車窗。
安兆君意識到她要做什麽,松了一腳油門,還沒感覺車速降,餘光留下一道殘影。
登高望遠,風景是好,短短幾分鐘辰光,太陽一落山,氣溫也跟着飛流直下三千尺。
池漁抱緊雙腿蜷作一團,安慰自己快到招待所了。這時,先是後頸一暖,接着整個人像被罩進溫煦春日,蕭瑟的涼意随之化為暖意。
“來晚了。”陶吾略帶歉意。
池漁斜了她一眼,冷飕飕地哼出聲,心說神獸真是會挑時機,專揀她前氣剛被風吹散,餘氣未生的時機出場充好人。
陶吾不無小心地拉拉她的袖口,見沒抽手拒絕的跡象,便捧到掌心。
兩人并肩而坐,不想灌滿嘴西北風,誰也沒開口。
惱人的大風柔若春風,只見越來越近的鹽田蕩起層層波紋。
池漁想,這樣也好,慢慢來,不着急。
招待所不巧只留下最後一間空房,櫃臺有意無意提醒:“這間在樓道口。”
池漁要了。
櫃臺問:“住幾天?”
池漁想了想,“先三天吧。”
林鷗正跟陶吾一起從後備箱搬東西進來,聞言,擡頭看她,想說什麽,沒張開口。
櫃臺把房卡給池漁,交代了些如八點到十點用水緊張、飯點等入住事項,池漁聽一耳朵便也過了。
等上了樓,她才反應過來為什麽櫃臺多嘴提了一句在樓道邊上,像是确認她真的要定。
樓梯人上上下下,光是吵無所謂,但窗外正對着的上方是廚房排風口,一般不開窗。一進去,還沒看清裏面什麽布置,先被蒸騰的怪味和熱氣熏得倒退一步。
樓梯傳來林鷗和安兆君的聲音,池漁皺皺眉,若無其事地走回去,插上房卡通電。
标準單間設置,門左手邊是浴室衛生間,裏面将将容下一米五的床,偏還要像模像樣配套桌椅,留出的空隙轉個身都困難。
“這房間能住人?”後腳進來的林鷗大呼小叫,“漁寶兒,你還不如去跟我們搭個夥呢?”
她捏着鼻子指走廊右手邊,“就在那兒,你去看看,怎麽也比這兒強。”
安導哪兒哪兒都有人脈,招待所住的也是最好的套房,兩個卧室帶一客廳,不朝風口不靠西牆。
帶的客廳都比樓道口那間大兩倍。
安兆君說:“你們在這兒支張行軍床……算了,我把我那間騰出來給你們。”
林鷗:“不行,要讓也是我們讓。小陽,你沒意見吧?”
羊小陽甩甩羊角辮,嘻嘻一笑:“沒意見,也沒有貳見。給小池總住好地方我樂意的,讓我去住那間都行。”
池漁扯了下她近在咫尺的羊角辮,“我又沒說要住。我就是來串個門。”
她轉身回自己房間。
過樓道時,樓下急匆匆沖上來的人約是沒看到她過來,撞了她一下,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沖進挂着303銘牌的房間,就在她們對門。
池漁看着背影有點眼熟,推房門時還忍不住轉頭看。
再回頭,差點兒以為自己走錯房間了。
她去串門的功夫,陶吾回歸曾經的本職工作,不僅把房間清潔一新,還噴了不知哪兒弄來的空氣清新劑,另給過于熾盛的白熾燈泡安了燈罩。
跟先前堪稱天壤之別。
池漁頓了頓,由衷地沖陶吾豎起雙手大拇指,“好樣的,陶吾吾。”
“你喜歡就好。”陶吾彎眼一笑,擡手擦去了額角淌下的汗水,臉色通紅,不知道是發燒還是累的。
是呀,我很喜歡。
池漁用手背蹭了蹭鼻子,閃身進了洗手間。
三樓水壓低,細水長流好半天才沖濕手,池漁一面打着肥皂,一面盯着鏡子裏灰頭土臉的自己,無端想起神獸牌洗衣機。
想念那個旋風般的擁抱。
懷念鐘靈毓秀的屠宰場。
陶吾在那兒,會不會恢複得快一點呢?
她低頭看着細成一條線的水。
這都他媽什麽事兒。
她幹嘛要來這種鬼地方。
但手上肥皂液還沒洗幹淨,池漁忽然想到什麽,沖出來,指了指對面,剛想跟陶吾說能不能聽聽對面動靜,看到她面上紅暈未消,生生轉了口氣:“你去問問小陽餐廳在哪兒,樓下等我。”
說着,回洗手間沖去肥皂泡。
她突然想起來剛撞她的人是誰了。
小蔡。
陶吾慣常在領悟潛臺詞上欠缺點火候,池漁讓去,她就去了。
池漁打開電腦,給JMQ發送了早已翻譯好的密文郵件,[已到蒲昌海鎮地耳村,住招待所。]
JMQ似乎并不是二十四小時枯守電腦,兩分鐘過去,顯示已送達,但沒顯示已閱讀。
池漁不想弄髒床單,就在門口小小的玄關踱起步子,盯着屏幕等待反饋。
沒等到JMQ回,反而聽到了外面清晰的人聲,門板下方透進來一股股青黑色煙氣。
小蔡和劉教授在靠窗的位置抽煙。
小蔡:“我覺着咱們是被姓沙的給涮了,我給他那幾個號碼都打過一遍,不是旅館就是超市。”
劉教授:“不好說,哪有大老遠下套把咱們拉到這兒來的,咱倆又不是阿宋。沒必要。”
小蔡擡高聲調:“可阿宋說只要确定大概方位,他馬上就過來。”
劉教授:“走一步看一步,再等等。你別當阿宋吃素的,他比你、比我……”
約是聽到樓梯上來的腳步聲響,兩人的議論戛然而止,往樓下走去。
池漁呆立了許久,腦海思緒翻騰不休。
她和陶吾在這兒,林鷗、羊小陽在這兒,安兆君在這兒,劉教授、小蔡在,本來沙先生也應該在這裏……
四批在河西和她有交際的人馬,前前後後五撥人,一半都是為了天助鎮。
那條無比清晰的時間線突然變成首尾相銜的圓,凸顯出圓心。
天助鎮。
JMQ是不是耍劉教授和小蔡以及背後的宋輝暫無從得知,因為沙先生化為塵土,而且被抛在十個小時車程外的荒漠。
但她是中了套,而且這個套從她沒來河西就下好了的。
池漁三步并作兩步跳着下樓。
林鷗比陶吾還快地迎上來,“等你好久了,趕緊去吃飯吧,再晚一會兒過飯點了。”
池漁越過她,黑着臉向安兆君伸手,“手機借我用。”
安導挑了挑眉,口袋掏出手機解了鎖遞過來。
車就停在招待所門外,池漁上車坐好,屏幕還沒暗下去。她打開通訊錄,直接搜索CZ。
打過去,響了兩聲,對面接通。
沒等對面開口,池漁先聲奪人:“池億城,你等人給你收屍哭喪別找我,你還有一百來個全須全尾的私生子,我一個沒動!給他們一點兒錢——反正你死了也用不着錢——他們能給你哭夠七七四十九天!”
她才一停頓,對面那人叫了聲“漁寶兒”。
是池億城。
“別叫我漁寶兒!我聽着惡心!我這輩子最希望的就是沒有你這個爹!你這個下半身……”池漁把她能想到的所有惡毒的話通通罵出來。
罵得酣暢淋漓,也大汗淋淋。
罵完了,池漁咬着自己的舌尖,面無表情地拿下手機。
車內很安靜,她聽到池億城的聲音像一條條靈活的小蛇,像一道道細碎的鬼影,絲絲縷縷從揚聲孔冒出來:“你不是要去天助鎮嗎?”
作者有話要說: 啾~
天江衣 10瓶;xmn 5瓶;飨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