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池億城快八十歲了,說話帶着老年人普遍的力不從心的緩慢, 顫巍巍的。
可他是池漁的生身父親, 有出生證,家譜上寫得一清二楚。
還有DNA鐵證如山。
沒錯, 池漁剛從生物課上學到基因學皮毛,就想辦法薅了一把池億城的頭發,去做了DNA鑒定。她以為照池億城跟江女士結婚的年紀, 老頭子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
然而事實……鑒定報告明明白白顯示出她和老頭子的親子關系。
“天助鎮是你媽媽的故鄉……你以為我連一個女人從哪兒來, 什麽樣的出身、她的經歷、家庭都不去了解……就跟她貿貿然結婚?漁兒, 你媽媽是我妻子啊。”
“閉嘴!不準你那麽稱呼她!”池漁耳朵裏隆隆作響, 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正像個願望不被滿足的小孩子一樣尖叫,歇斯底裏,不受理智控制, “老變态!老王八蛋——”
一窗之隔的車外。
“這麽看,還挺像正常年輕人。”安兆君帶了點開玩笑的語氣, 咬重了“正常”兩個字。
女孩一手搭在方向盤, 眉頭微微皺着, 單從表情看似乎跟電話那頭的人只有一丁點不愉快。
但她雙唇開合的速度很快, 手背青筋凸顯, 指關節泛白。
她很憤怒。
克制的憤怒。
但仍顯而易見——當一個人陷入極致的憤怒時, 注意力會完全放在使其憤怒的對象上,無暇他顧。
安兆君和林鷗就在車旁,小池總視而不見——她根本沒注意到車外站着人。
林鷗警告性地咳了聲, “你注意點兒,她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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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令尊……池老先生……”安兆君百無禁忌,“他真是你們父親,不是爺爺?”
林鷗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咱們還沒熟到家長裏短的份上吧。”
安兆君低頭表示歉意,同時又道:“真的不太像。”
“你認識老頭子?”
安兆君朝裏面擡擡下巴:“應該就是在跟池老先生打電話。”
“什麽玩意兒?”林鷗把她拉離車邊,“你把話說清楚,你跟漁寶兒跟老頭子……哪裏扯上關系的?”
安兆君跟老池總認識的時間不長,只比小池總多了幾個小時。
她挂靠的旅行社跟億城集團旗下的酒店有合作往來。那天她去酒店開會,池老先生正好下榻酒店,旁聽了那次會議。
會議主題是關于新絲綢之路的路線開發與引流,作為特邀講師的安兆君演講甫一結束,老先生的第一秘書便帶她去了隔壁辦公室。
安兆君認為老先生其實已經詳細調查過她,對她的行程了如指掌。
和新聞以及訪談中雷厲風行、思維敏捷的成功企業家略有差別,池老先生在她面前毫不掩飾老年人的疲态和衰弱,好像跟家裏晚輩拉家常的老人,有時說着說着突然走神。
會談持續了三刻鐘,總共交流的時間大約只有一半,或更少。
池老先生詢問了她對絲綢之路-河西及西域區間的了解,似是無意地提到蒲昌海,一帶而過。
後來,池老先生委婉地提起他女兒,說她打算自己去河西。
他給安兆君看了女兒的照片。
照片是遠景,像監控器截下來的,孱弱、蒼白,看上去一陣風就能倒。
神情冷淡、陰郁,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她。
他拜托安兆君照看她,臨了,深情拳拳囑咐道:“她吃軟不吃硬,不過防備心很強,你不要一味順着她,适當地以退為進。”
老先生給了安兆君一張車票。
出發日期,就在當天晚上。
“我那時以為小池總是離家出走的叛逆小孩。一時心血來潮買了張車票,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随身只帶了一個包,出門全靠網上查攻略。”
“你等等。”林鷗腦子有點亂,“所以漁寶兒海城出發你就跟着她了,是老頭子安排好的?”
“是,我在候車廳找到她的。”安兆君說,“沒有一直跟。我帶了她一個禮拜,正好我另一撥客戶提前到了,小池總知道情況,主動炒了我鱿魚。老先生說不急,讓我有空閑來蒲昌海等。她肯定會來。後來我在網上收到你信息,想着沒必要幹等,就接了你的活。結果你們居然是姐妹。”
“純粹巧合。沒想到你們分開得那麽早,也沒想到你守株待兔。”大致理清思路,林鷗不太認同她對池漁的評價,“她沒你說的那麽弱。”
“對,沒有,是我看走眼了,我承認。而且我一度以為池老先生猜錯了,小池總不想來蒲昌海。我問過她,她沒正面回答。我猜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兒,這點我也猜錯了。”
同行一路,安兆君發現池老先生挺了解小池總。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資本家,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也能像對下屬員工那樣做出冷靜客觀的分析。
“小池總一路都在談生意——她談生意很有令尊風範。”
成熟、穩重,滴水不漏。
“一直沒露過口風,她應該不太信任我,也可能她猜到我是受人之托來找她的。”
她很多疑——換個說法,她具有超越年齡閱歷的謹慎。
“但她還是來了。”
“她還是來了。”林鷗長長嘆氣。
“她的目的很清晰。”安兆君直擊重點,“池老先生很清楚這點。”
“你對老頭子很看重的嘛。”林鷗不太高興。
“我尊重很多上了年紀的人,一個個活着的傳奇。”安兆君道。
“池億城确實稱得上傳奇,”林鷗不屑道,“傳奇的王八羔子。”
“那也是傳奇。”
林鷗問:“老頭子為什麽選你?”
車內——
“為什麽你不直接告訴我你知道天助鎮在哪兒?為什麽你找一個外人監視我?”
“小安也是天助鎮出生的。”
池漁往外看,安兆君和林鷗似是相談甚歡,陶吾和羊小陽相顧無言。
“我想過告訴你。”池億城語帶無奈,“很多事情,愈是對親近的人愈是張不開口。漁寶兒。”
“打住,”池漁呵呵冷笑,“我跟你談不上親近。”
池億城喟然嘆息,“是我冷落了你。”
接着又像是給自己找借口挽回顏面似的,吞吞吐吐道:“說句實話,我一直希望你不是你媽媽生的,你媽媽……很多事情因她而起,而且……”
“什麽?”
“你還是先去吧。你告訴小安你要去哪兒,她會帶你去。去你媽媽出生成長的地方。好多事情你去了就明白了。”池億城說,“等你回來,我們再好好談一談。”
“有什麽話不能在電話裏說?”池漁語氣平平,“我現在就回海城,天助鎮我不去了。”
池億城一門心思想讓她去天助鎮,江女士的故鄉,她想。
漫長的沉默。
沉默意味着有些話的确很難在電話裏說清楚,通話應該結束,但誰都沒挂。
“你當初,确實不應該生下來。”
那頭,池億城的聲音蒼老了許多,呼吸粗重,間或帶出點呼哧呼哧的風響,像是喉嚨裏突然長了腫塊,或者卡了什麽東西。
“你媽媽懷孕四個月才去做了第一次産檢。醫生告訴她——很久之後才告訴我——這個孩子染色體異常,極有可能患有嚴重的先天性疾病,建議引産。你媽媽瞞了我三個多月。那天我正好在家,你媽媽突然暈倒。送到醫院,醫生告訴我胎兒心跳很弱,情況十分危險。”
約是回想起往事的兇險,池億城的聲音忽而低不可聞,“你是早産兒,漁寶兒。你出生的時候沒有呼吸。”
一簇簇煙花冷不丁地在眼前、在腦海綻放。
并非五光十色的燦爛,每一朵轟然綻開的煙花俱是侵占視野的森白。
池漁揉揉眼睛,眼前依舊是大片白色。
“醫生做手術時,我把你寫進家譜,希望老祖宗保佑你。老祖宗保佑了你。”池億城說,“護士正在報死亡時間,你突然哭出聲,活了。
“你小時候身體一直不好,我以為是我的問題,我畢竟上了年紀。但是……”
表示轉折的詞語出現,池漁立刻打斷他,“她死了。”
池億城置若罔聞,續道:“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你媽媽。醫生告訴我,你媽媽受過嚴重輻射,她根本不能生孩子……”
煙花停息,視野慢慢清晰,前面是一幢灰黃的三層樓,白色牆面被經年累月的大風吹成濁黃,狹小的窗戶深深凹入牆面,像一只只注視着來往行人的眼睛,紅黃藍遮風蓬宛如附在眼睛上的妖冶眼睫。
“老馬。”池漁擡高音量叫停他,“江女士的葬禮你沒有來過,她的死亡報告你也沒看過吧。”
“……漁寶兒。”
池漁望着好像受了什麽驚吓往這邊看的林鷗,漫不經心道:“她是被你的兒女們害死的。”
聽到那邊疑似哮喘發作的粗重氣息,池漁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既然有了安導,你為什麽還要叫林鷗來?”
“林鷗……誰?”
“我姐!”
池漁挂了。
她有點躁,像被摁進浴缸洗澡的貓,或者被抓住剃毛的狗。
盡管洗個澡、剃掉身上的毛或許對她沒壞處,但因為不是出于自願,她很不開心。
她以為她擺脫了毫無必要的家族紛争,只單純為了一點血脈關系,為了一個癡心的妄想遠赴河西,甚至到西域,到蒲昌海。
她想這趟回去就安安穩穩過她的小日子。
結果,小的好不容易消停了,換成老頭子陰魂不散。
她是池億城顯微鏡下四處逃竄的小白鼠,自以為溜到了天涯海角,實際上還在老頭子的手掌心。
池漁用力揿下方向盤側面的喇叭按鈕,車輛未通電未啓動,她卻聽到了尖銳、漫長的汽笛聲。
封閉的車廂越發狹隘、逼仄,她無路可逃,無處可退。
她幾乎要把手邊的一切丢出去,砸爛囚困她的鋼鐵牢籠。
她握緊了手機,攥緊了拳頭。
就在這時,後頸仿佛被神獸的尾巴輕輕劃過。
一瞬間,五內皆還,六神皆複。
池漁恍然醒悟。
池億城在擾亂她。
他說的那些——什麽江女士明知自己不适合生小孩,仍然堅持懷胎八月,不顧将來孩子是否能夠安然無恙成長,堅決生下她;還有什麽他為了讓老祖宗保佑這個小孩,才把她寫進家譜……雲雲——都是撇清自己責任的詭辯話術。
她的體質确實不怎麽強健,從小又多災多難。
但得益于江女士的悉心照料,她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
池漁又往外看。
陶吾安靜地立在原地,腦袋上多了頂不知何時扣上的棒球帽,但視線應是朝着這個方向。
後頸似水流又似風弄的毛絨絨的感覺仍未消散。
她低下頭,指尖按了按上翹的唇角,默默修正說法:感謝江女士執意讓她出世,而她順利出生了,然後她才能靠自己——大部分時候靠自己——有驚無險活到了今天。
總而言之,跟池億城半毛錢關系沒有。
池億城就是個滿口胡說八道只管支起腿播種,既不承擔責任還想給自己立牌坊的老種馬、老王八蛋。
——他連林鷗是誰都不知道。
但池漁沒有咒他去死。
沒必要。
池億城行将就木。
那天晚上,池漁徹夜未眠。
天快亮的時候,她剛迷迷糊糊生出些睡意,電腦“叮咚”一聲。
新郵件提醒。
間隔了十多個小時,JMQ回複郵件。
是一串亂碼。
這難不倒池漁。
經過解析的亂碼轉化為一張有标記的大分辨率衛星地圖,把它縮放到20%的比例,地圖右下角呈現出一只偏圓的人耳形狀——地球之耳,蒲昌海。
地圖标記的位置在蒲昌海深處,用一種發光特效的字體備注:天助鎮基地。
給地圖做完四次加密備份,池漁蹲在床邊托腮看猶在沉睡的陶吾。
看到她面色慢慢泛紅,池漁笑着敲她手腕:“陶吾吾,起床了。”
陶吾睜開眼。
池漁把地圖給她看,指着天助鎮的标記:“我想去這個地方,不是百分之百想去,大概有……百分之四十五。你能不能用你的神獸預感告訴我,好不好去?”
陶吾碰碰她額頭。
漁寶和所有人的交往都帶着層層加固的審慎,唯獨對她不設防。
因此,陶吾輕而易舉撷取了她浮于表層的思緒:陶吾吾吃得消嗎?靈力夠用嗎……
她不由自主以靈感傳音問:“不考慮我,你有幾成想去?”
池漁稍用了點力氣反用額頭抵開她,嘀咕道:“我才沒考慮你。”
陶吾笑,“好去的,我帶你去。”
池漁猶有疑慮,“你确定?”
陶吾望着她的眼睛,認真地說:“确定。”
——你想去的地方,無論哪裏,我都願意陪你。
池漁點點頭,“那我們走吧。”
“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輪空的一周。
但我還是更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