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鎖文 (26)

朝前狂奔。

“嗖——”地一聲,四方箭矢飛來,三人輕易躲過,策馬往林木深處行去,身後一隊黑衣人緊追其後。

“孟姐姐,這些是什麽人,我們才入林怎麽就有人追來?”

孟囡卿未語,蕭瑢卻清聲道:“往裏走。”

顏不棄有一絲猶豫,看向了囡卿。

囡卿不假思索道:“走!”後有追兵,若是一般人就這麽闖入蒼林裏必是死路一條,但這是哪裏?這是賀蘭山,這裏豈能困得住公子扶笙?只是不知道追兵到底是什麽人,難道皇帝發現他們的蹤跡?可為什麽要等到了賀蘭山才動手?孟囡卿沒有錯過蕭瑢面容上的一絲泠然,想必這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這條路,于蕭瑢來說,是一場歸途。

聽到了囡卿的命令,顏不棄才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第七十四回 蒼林深處遭圍殺

三人已入蒼林深處,可追兵依然緊追不舍,忽然前面傳來打鬥聲,沖過了障目密林,只見一道銀色背影在與黑衣人周旋,看出手招式這人武功不差,只是苦于徒步且敵衆。

聽見了馬蹄聲,以為又是追兵,夏侯微心中哀嚎,看來這回他的終身幸福是要徹底被葬于此了,回頭一看,夏侯微萬分驚喜道:“囡卿,你怎麽來了?”

沒想到這人竟然是夏侯微,難道這些黑衣人也是為了夏侯而來?孟囡卿躲着箭矢驚訝道:“夏侯,你怎麽在這裏?璇蓁呢?”

難得見他這般狼狽,夏侯微擦了擦頭上的汗,急道:“先別說這個,給我一匹馬!”

“不棄,過來。”

顏不棄掌力揮過去一排箭,箭無虛射,阻隔開了夏侯微周圍身邊的追兵,腳下一蹬,便躍向了囡卿馬上。

夏侯微不忘給不棄投過去一記贊賞的眼神,旋身穩坐到了顏不棄的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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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卿,快點離開!”蕭瑢看不見,但聽力了得,後面有更大一批人馬正在往這邊行。

四人抽空策馬就跑。

夏侯微在蕭瑢說話的時候才看到他,半天回神,趕上囡卿氣喘籲籲道:“囡卿美人,你到這裏是來看璇蓁的嗎?可為什麽還和這個病——”夏侯一頓,轉過去問蕭瑢:“四王子這是要回西漠?”

蕭瑢不答。

又是一陣箭浪,幾人輕易躲過。

馬上的夏侯微一面逃命,一面不甘心地道:“囡卿你該不會是想要逃婚吧,逃婚事小,可你跟着這瞽目王子就是大事了,你說他和琅玕王有什麽區別?別看他是一國王子,本少可不信西漠會為了一個瞽目王子接納你。囡卿美人你說你找誰不好,漓世子,五皇子,就是本少現在虎落平陽,但還是能給你一方蔭蔽。”夏侯微對囡卿還沒有說出口的是憑囡卿你的身份和身後的實力,根本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孟家軍孟玄武能聽其命令,就是再笨,夏侯微也能想清楚這其中的門道。

“我沒有想要逃婚,我願意嫁往闌溪。”

孟囡卿話一出,馬上的蕭瑢身形微不可查地一怔。

“囡卿美人,你你你不會是看上琅玕王府的那個病秧子了吧。囡卿你聽我說,當日昌平公主那番話并非空穴來風,我查到——”身後一支箭矢又打斷了他的話。

這一刻孟囡卿想的不是夏侯微的話,而是這些身後的追兵,這些人明顯沒有對他們下殺手,若是皇帝派來的人,不可能如此仁慈。“夏侯,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璇蓁怎麽樣,她在哪裏?”

“璇蓁身中西秦皇族密毒,經那小童醫治,只能抑制毒,保住性命。可是心智暫時卻無法恢複。”

心頭大石終于得落,孟囡卿終于出了口氣,能活着就好,她的璇蓁,不管變成什麽樣子,能活下去就好。“那璇蓁現在在哪裏?你又為何被這些人追殺?”囡卿覺得,如果這些人不是長安派來的,那就應該是夏侯招來的禍事了。

果然,夏侯微懊惱道:“我先讓玄武帶着璇蓁回錦州了。這些人不是來殺我的,你也知道夏侯家和楊家兩家的姻親,婚期在即,他們當然急了,想必此刻緝拿本少的命令已經遍布全國。”夏侯微運氣射出箭矢,幾名黑衣人中箭落馬。

真的是這樣麽?夏侯家商業遍布全國,夏侯微說的緝拿令也不是件難事,可是這些人明顯來勢洶洶,囡卿蹙眉道:“大公子為何這麽肯定?”

“帶璇蓁來賀蘭山,這件事除了一起來的璇蓁和玄武外,就只有你我知道。因此我們的行蹤肯定不會被洩露出去,所以我想這些人只是恰好分布在賀蘭山而已,為避免打草驚蛇,我當然沒敢動用任何力量,這些小喽啰本少還能應付得了。”

孟囡卿知道夏侯所說的力量是以公子娪的身份,話雖如此,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幾人邊說邊逃,可是接下來的形勢遠不如夏侯說的那麽輕松,這一波箭雨,不似前面幾場。

“姐姐,追兵愈來愈多了。”顏不棄第一個發現,因為她殺的人越來越多了。

四個人三匹馬,身後的追兵明顯越來越多,而且速度也快了不少,山林裏本就難行,忽然一排黑衣人便阻斷了他們的去路。

夏侯微還沒來得及開口,數百支箭矢射來。

孟囡卿心中一凜,這些人根本不是夏侯微口中的追兵,他們是殺手,意在取命。

四條鐵鏈從地下繃起,鐵鏈上的刀刃齊刷刷朝三匹馬割下來,孟囡卿雖然和不棄共乘一騎,但還是策馬越過了鐵鏈,夏侯微第一反應也是躍起了馬。

蕭瑢看不見,刀刃從大腿處生生割斷了馬匹的四肢,馬血噴了出去。

“四王子——”囡卿還是擔憂地喊了出來。

蕭瑢也不弱,在馬倒地之前腳尖輕踮,落在了地面上,優美絕倫的一抹荼白。

這個拖後腿的瞎子!夏侯微看了蕭瑢這副樣子憋住了破口大罵的沖動,瞪了一眼蕭瑢轉過去對囡卿嚴肅道:“囡卿,這些人是殺手。我們必須分開走。”

孟囡卿不假思索道:“好,四王子行動不便,我和他一起。”

夏侯微忍不住了,一邊抵禦着攻擊,一邊道:“他就是個拖累人的,要是沒有他——”夏侯微分不出來的人到底是顏不離還是顏不棄,只得道:“要是沒有他,你以為本少,你,小美人,我們三人合力還不能殺出一條血路?”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夏侯微說話分神之際,兩個人一人攻下,一人運氣淩空而來,夏侯微咬咬牙,有點吃力地躲開,遠處那淩厲的箭鋒也射偏了,朝着他身後射去。

“阿卿,小心——”

夏侯微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倏然間箭分四鋒,密密麻麻射向了他身後的囡卿。根本無法躲開,夏侯微頓時心口一涼,明知道他現在趕過去已是徒勞,可他還是用最快的速度沖往四箭。

“姐姐——”顏不棄和孟囡卿在統一戰線,這支箭,意在二雕。

箭鋒旋來,內力可以化解一支,可四支齊上根本無法應對,顏不棄清美的娃娃臉上劃過一絲堅定,迅速擋在了孟囡卿跟前。

孟囡卿察覺到了顏不棄的意圖,第一反應就是運氣推開顏不棄。她沒有把握全身而退,但她能把傷害降到最小,最起碼她不需要不棄為她擋箭。

夏侯微只看見了四支箭齊齊射向了孟囡卿和顏不棄,只見二人誰也不閃,合力迎上,夏侯微自我安慰,看這樣子,囡卿美人應該可以應對,不,囡卿美人一定可以應對。

孟囡卿和顏不棄相識一眼,足尖一對,兩股內力交.合在一起,只見那劍鋒快要被二人之力包融化解,可就在此千鈞一發之際,那抹荼白撲了過去,兩股內力一偏,箭矢不是餘力地穿透過去。

“噗嗤——”一聲,那是箭矢入肉的聲音。

夏侯微覺得整個蒼林裏都沒了生跡。

夏侯微頭暈目眩地将身邊兩個擋路的橫腰截斷,眼中充滿了血絲,不顧形象地沖過去,扳過地上蕭瑢的身體張口就罵道:“蕭瑢你這個瞎子,好死不死你撲上來做什麽,你就這麽想要害死她們——”如果不是蕭瑢,他看出了囡卿和不棄有可能化解箭矢,再不濟就是受傷,總之不會失了性命。可就在那麽緊要關頭,蕭瑢撲了上去,打亂了她們的計劃,如果她們真有什麽意外,夏侯微恨不得将蕭瑢五馬分屍。

可當看清三人,夏侯微陡然一頓,眼前的一切讓他息了所有言語。

四支箭,兩支被內力移開,一支插在不棄的胸口。

另一支,落在蕭瑢身上。再偏過一分,就是心口。

死死怔住的不僅是夏侯微,還有被蕭瑢護在懷裏的孟囡卿。

沒有蕭瑢,那個位置,那支箭,将會落在孟囡卿的心口。

第七十五回 世間繁蕪歸淡然

一瞬間的放空,孟囡卿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不棄一箭穿心而過,連一句話的生機都沒有留下,那個叽叽喳喳跟在她身後,時時刻刻把“堅決不能丢了姐姐”挂在嘴邊的女子,就這麽倒在血泊裏。她還那麽小,她還那麽美好,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而蕭瑢懷抱着她,劍鋒插.進他的身體,汨汨不絕的鮮血滲進她的衣裳,灼燒着她的肌膚,孟囡卿覺得自己的四肢越來越麻木冰涼。

“囡卿——”看着顏不棄的屍體,夏侯微白了臉,他本來想朝蕭瑢出氣,可是現在呢,箭雖然偏離了心口,但是……蕭瑢撲上去的那一瞬,他真恨不得殺了他,他甚至還懷疑蕭瑢此舉是不是故意要害囡卿與不棄,可夏侯微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在他眼中毫無作用的異國王子會對囡卿以命相護。

一襲白衣盡被血染,不是夢,這一切不是夢,孟囡卿還在蕭瑢懷中,她無措的按住他的傷口,貼着他的胸膛,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顫抖問道:“扶笙,扶笙,你怎麽樣了?”

蕭瑢努力彎了彎唇角,吃力地擡起手緊緊環住囡卿,低下頭喃喃道:“阿卿,不要擔心,回朝天崖。”

兩人相擁在一起,別人無法聽見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四周追兵不絕,這時候忽然冒出來了一個人,一身深黑武衣,一刀揮下,即斃三名,功力絕對不在孟囡卿之下,那人看到顏不棄的屍體時眼神一閃,“不想死就趕緊離開!”

孟囡卿驀然驚醒,對,回朝天崖,救扶笙!

夏侯微看着來人警惕道:“閣下是何人?”

孟囡卿擡起頭,一眼就認出了來人,是青砗。

夏侯微看見了囡卿的态度就知道囡卿與來人相識,夏侯一邊護着不棄的身體不讓她被馬匹踩到,一邊道:“囡卿,你先帶着四王子走!”

孟囡卿哀恸地看了一眼不棄的屍體,狠狠咽下所有傷悲,然後将蕭瑢扶上馬背一聲長喝絕塵而去。

不用保護蕭瑢,而且這個新來的幫手武藝高強,夏侯微頓時覺得輕松了許多,只待契機擺脫追捕。

馬上的蕭瑢緊緊貼着囡卿的背,孟囡卿将蕭瑢的手緊緊扣在了自己腰間,極力減少他的疼痛。

“扶笙,扶笙,再等等,就要到朝天崖了——”嘴唇都咬出了血跡,孟囡卿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保持鎮靜,心裏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扶笙,你再堅持一小會兒,到朝天崖就好了,公子扶笙醫術驚人,一定會有辦法的……孟囡卿似乎忘了,此刻命懸一線,坐在她身後的這個人就是扶笙本人。

蕭扶笙有點疲倦,他将下颚輕輕撐在孟囡卿的肩頭,他能聽到她急促的心跳。

他從來沒有這麽想要抓緊過她,緊了緊手臂,蕭扶笙睜開眼看着他們将要抵達的地方,他多希望這條路遠些,再遠些,遠到沒有盡頭,遠到能策馬走到地老天荒。

他好像看到了晴雪峰,模模糊糊的雪峰,葳蕤,流光……扶笙苦苦一勾唇,那裏,快到了吧。

“阿卿——”蕭瑢将頭深深埋在了囡卿後背,用盡平生溫柔吐出了這兩個字。

千言萬語皆化作了這一聲柔喚。

有氣無力的聲音,孟囡卿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孟囡卿知道通往朝天崖的各種捷徑,沒有陷入任何陣法,她用最短的時間趕到了朝天崖。

清風小童戒備地看着來人。

扶笙失血過多,靠着馬背陷入了昏厥。

孟囡卿一不小心從馬上栽下來,跌跌撞撞爬起來跑向清風小童,囡卿沾滿血漬和泥土的雙手拉住清風的衣袂,哭腔祈求道:“清風,快,止血,止血……”

清風任由這個滿臉淚痕,瘋子似的女子拉着,腦子還在想這個女子為什麽會認得自己,可在看見馬上之人時清風一愣,而後臉色瞬間煞白道:“公子?!您怎麽回來了?”

将扶笙扶下馬,孟囡卿半跪在地上,一手托着扶笙的頭,一手按着血漬凝固的傷口,語無倫次道:“清風,快點,快點給扶笙治傷——”

可是清風仿佛不甚在意扶笙身上的傷,他瘋狂地撲過去,跪在扶笙面前,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一遍一遍問道:“公子您的眼睛能看見了?公子您的眼睛能看見了?公子您的眼睛為什麽要看見……”他的話裏帶着哭聲,還有那一絲絲期許和無盡的恐慌。

孟囡卿只當插.在扶笙胸口的箭才是致命之傷,看着清風不為所動,滿眼猩紅道:“清風,快點,快點,先快點給扶笙拔箭——”

清風手腳慌亂地将身上的丹藥全都倒出來,精致的瓶子散落一地,清風憋着哭聲将丹藥喂給扶笙,扶笙吐了出來,蓮葉上的水珠也從嘴角滾了出來——

清風像是個孩子一樣刨開那些無用的東西,跪在蕭扶笙身前,失魂地喃喃道:“公子怎麽會回來,公子怎麽會回來,公子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孟囡卿不相信,一把推開放棄了用藥的清風,将一枚藥丸放進了扶笙唇裏,仰頭喝下蓮葉上的甘露,覆上扶笙的唇将水渡了進去,可還是往外流,孟囡卿什麽都不顧,将舌尖伸進扶笙嘴裏,一遍一遍地深深推進。

扶笙感覺到了嘴裏的柔軟,下意識就往進吮吸,混着藥香和甘露的甘澤,兩道軟舌交纏在了一起,孟囡卿感覺到了扶笙的應和,離開了他的唇,驚喜地問道:“扶笙,你怎麽樣了?”

“阿卿,真好。”

聽見了扶笙氣若游絲的回答,孟囡卿欣狂地朝着跪在那裏的清風道:“清風,快來給扶笙包紮傷口,扶笙醒了,扶笙要好了——”

話沒說完,扶笙咳出了一口血,眼神有幾分散漫。

“扶笙——”

清風怔怔地坐在那裏,凄厲道:“沒用的,沒用的,沒用的……公子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孟囡卿心底一墜,她知道清風有多麽希望他能一直陪在扶笙身邊,可是今天清風見到扶笙歸來為何這副表情,還有他的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扶笙不能回朝天崖?回到這裏,他明明可以做最真實的自己。

孟囡卿不信,扶起扶笙掩住哭腔,道:“扶笙,扶笙你醒了,你感覺怎麽樣?”

扶笙虛弱地睜開眼,認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囡卿,微微點了點頭。

孟囡卿還來不及松口氣,就看見清風死死盯着蕭扶笙,顫聲确認道:“公子你真的能看見了?”

蕭扶笙沒有答,只是含着笑認真地看着囡卿,仿佛要把她的容顏悉數印在自己眼中。

“公子——”跪在蕭扶笙跟前的清風忽然就一頭磕在了地上。

一種寒意,順着頭頂,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孟囡卿有種不好的預感,她用手臂牢牢抱住扶笙,顫抖着聲音問道:“清風,扶笙到底怎麽了?”

清風恍如魔怔。

就像是人離開前的回光返照,扶笙忽然有了幾分精力,對囡卿搖了搖頭,不知示意囡卿不要說話還是安撫囡卿他無事,然後眼神看向了清風,虛弱令道:“去取……绛紫錦被、雨寒雪蓮、狗頭草、晴雪豉。”

孟囡卿忽然知道了蕭扶笙想幹什麽,他都成了這副樣子可還是記挂着答應自己的事,孟囡卿終于忍不住了失聲哭道:“扶笙,你為什麽那麽傻,為什麽要替我擋那一箭?”

“扶笙,對不起,要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回到這裏,要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受傷,扶笙,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清風忽然站起來,指着孟囡卿大吼道:“原來是你!原來公子是為了你才回來的,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公子回來就會死!是你,是你要害死公子——”

“清風,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你說扶笙回來就會死?”

清風也什麽都不顧了,哭着道:“公子扶笙,世人傳頌的公子扶笙,只有在這座雪峰上才能看見東西,可一旦離開,他就不能再回來。因為複見光明之時,便是他身亡之日……”

“如果不是你,公子不會回來,如果沒有你,公子不會死,比起不能相伴公子左右,清風寧願公子一輩子做那個瞽目王子……”

清風一遍一遍地指責怒罵,孟囡卿早已從開始的震驚到最後的泣不成聲。

扶笙已經沒有氣力阻止清風說這些話,只微微擡起一指,替囡卿拭了拭淚痕,輕輕道:“晴雪峰。”

孟囡卿不知道扶笙為什麽要上晴雪峰,清風卻知道,公子這是要去晴雪峰,給這個惡毒的女子配藥,因為配藥需要雪峰上的雪水。清風知道自家公子大限将至,他也沒工夫再指責囡卿,反而起來擦幹眼淚道:“公子您等我,您一定要等我。”他要替公子昨晚最後的一件事。

清風火速将磨好的藥材找來,三人一起上了晴雪峰,清風配好藥,蕭瑢将自己的血滴入了藥中,最後才将成品交給了孟囡卿。

清風恨恨地看着孟囡卿,抹着眼淚走開。

偌大的晴雪峰,就剩下了蕭扶笙和孟囡卿兩個人。

“扶笙,既然你不再回這裏,為什麽還要答應我?”孟囡卿從來沒有這麽靜過,她将扶笙抱在懷裏。

落雪紛紛,她以為這條路于他來說是歸途,誰知道竟然成了他不可力擘的殊途。

而一手造成這一切的人竟然就是她。

孟囡卿回想着她回長安經歷的這些事情,回憶着和扶笙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少華崖底,他為自己以身擋箭;

昆流溪下,為了不讓她受寒潭侵蝕,他不顧身段将她托在肩上;

女子的身體,就該被惜她憐她護她之人守着,不能随便傷着,不要忍着疼不說……

為了滿足她配畫紗解藥的要求,他竟然選擇歸來,明知道這樣他會死;

為了不讓那支箭射.入她的胸口,他寧願以命相護,明知道這樣他會傷。

從一開始,她待扶笙如知己,可扶笙為她做的這些事,不論哪一件都超越了知己之交的範疇,只要一想到扶笙對她用情如此之深,孟囡卿就忍不住想哭,為什麽,她才發現,為什麽,她不曾有過一絲一毫回應。

“阿卿,不要哭,我會……心疼。”扶笙無力地擡了擡手,孟囡卿趕緊将他的手掌覆在了自己臉上。

“為阿卿受傷……我,很開心。”

當再次聽到蕭扶笙這麽直白地表達出他的感情,孟囡卿早已經哭成了淚人,她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能有這麽多淚水。孟囡卿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年這月這日,她為這個如此深愛自己的人流了多少眼淚。

蕭扶笙靜靜地躺在囡卿懷中,明知道是徒勞,他還是用手臂緊了緊眼前之人。

他的衣服是特有的荼白,像極了千年沉雪,囡卿的淚落在那袖口滾邊,倏地就被吸了進去,蕭瑢動了動手指,将那方濕濡攥在了手心。

“世人眼中,我出身皇族,身份高貴,但我始終沒法左右我的命運,我始終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為了天下,為了皇位,為了——可沒有一樣是為了我自己。”

“所以阿卿,不要自責……”

他好累,好想睡。

孟囡卿失聲控制着力道将頭埋進扶笙懷裏,泣不成聲道:“扶笙,你不要睡,我陪你去找那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那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小妹妹……”

“扶笙你起來,我幫你,我用所有勢力幫你……幫你找她,幫你娶她。你說過你要娶那個小妹妹,你說,你說你會疼她,憐她,護她,你會把她放在心尖上,扶笙,你說你會……愛她。扶笙你忘了麽?”

蕭扶笙無力地緊了緊懷裏的人,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蒼白的唇微動:“沒有,我沒有忘。只是——”

扶笙緩了口氣,伸出一指,骨節分明,溫柔地,憐惜地,不舍地拂過囡卿的眉、眼、鼻、唇,不想放過每一寸肌膚,繼續道:“每個人的心上都有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如果我遇見了他的小妹妹,我會替他照顧她,但是,我不會娶她。因為我也找到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

扶笙将孟囡卿的手輕輕覆在自己心口上,一字一珠道:“在這裏,阿卿才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

“不要再說了,扶笙,你不要再說話……”孟囡卿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心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眼淚又止不住淌了下來。

“我就知道,那日我見到了最美的胭脂花。”扶笙一停,然後又補充了一句:“那日我是真的看不見。”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扶笙你不要說太多話……”

蕭扶笙苦澀地勾了勾唇,其實他還有很多話都沒有說出來。

他想說,阿卿,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

阿卿,我的這雙眼睛雖然沒有看過太多的繁華紛榮,但一定都不敵你笑顏如花。

阿卿,你說從前的你是一個人采花,一個人種花,一個人走天下;我多想陪你,陪你采花,陪你種花,陪你走天下。

嫁衣紅霞,不要傾城佳話,只有我為你種下滿山胭脂花。

阿卿,我竟然想和你白首共老,你說,可不可笑?

我會娶你,我會疼你,憐你,護你,我會把你放在心尖上……

可是,現在他不能說這些了,他要死了。

他這一生,沒有一樣能為了他自己。

意識漸漸散去,蕭扶笙拼命地想要拉住身邊的人,可是都是徒勞。生死相離,人力何為?

“阿卿,世間繁蕪,終歸于淡然。能這樣靜靜地躺在你的懷裏,我,很開心,我這輩子都沒這麽開心過。”

泣不成聲的孟囡卿俯下身,将唇印在了扶笙嘴角。

涼涼的吻,如片雪相融。

她的淚水流進了他的口中,鹹鹹的,苦苦的,可扶笙卻很滿足,孟囡卿低低地趴在扶笙身上,扶笙一笑,餘盡身氣,道出最後三個字。

“對不起。”

瞽目王子,長眠雪峰。

這裏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雪越下越大,就像是在怒嚎撕裂,這座沉睡千年綿延萬裏的晴雪峰,仿佛也恨不得用這紛雪來哀悼清華絕倫的逝者,仿佛要用積雪綿蓋起這幾萬裏的盛世山河來與他同葬。

孟囡卿抱着扶笙,雪花鋪天蓋地漫了下來,他們就這樣,別樣白頭。

第七十六回 落雪歸塵猶如夢

浩雪雲空,煙籠山河。

整整一天的大雪将蕭扶笙的屍身掩埋在了千年雪峰上。

孟囡卿想起了第一次在千尋樓裏見到扶笙的場景,木格長廊下的那場落梅中,刀劍橫起,落梅一地,辨不出何跡是血何處落梅,而扶笙的那一襲荼白衣衫就在那場殺戮外,幹淨無塵。蕭肅的身影,散透着令人心疼的倔強,讓人心顫的蒼涼。

原來,那是他這一生都擺脫不了的孤獨。

少華山墜崖後,當那朵劍花刺向她時,她斷定了他不會殺她,一句對不起就那樣戳進了她柔軟的心室,那是她來到長安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女子的身體,就該被惜她憐她護她之人守着,不能随便傷着,不要忍着疼不說……他怎麽就能對她這麽溫柔呢?他們是朋友,是知己至交,沒有算計,沒有陰謀,無關風花雪月,只為一顆真心。

孟囡卿至始至終都沒有想過那樣一個清華絕倫的人會為了自己葬身在這千年雪峰上,而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亦是:對不起。

雲山千疊,半世哀傷。孟囡卿站在朝天崖上看着雪峰,這場歸途,竟然成了蕭瑢未曾說出口的永世別離。孟囡卿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三個字,對不起。

扶笙,你花了三年時間為我釀好了千梨雪釀,你有何對不起我?

扶笙,你為了一個許我的承諾不惜上朝天崖,你有何對不起我?

扶笙,你為了護我周全三番兩次以命相換,你,有何對不起我?

孟囡卿捂住了心口,這一天一夜猶如夢般匆匆,往事難空,悉數镌刻成了痛苦消融在她心頭。落雪歸塵,天下莫不識其風,如圭如璧當扶笙,或許,這就是他最好的歸宿。

一下大雪雪峰上就不可能有生靈存在,因為稍微一點動蕩就會引起雪崩,那将是人力不可逆轉的浩瀚景象。

孟囡卿和清風都回到了朝天崖上,哀痛的清風一身孝服,拿出了扶笙配的藥,倒出一顆含在嘴裏,然後才将其複遞給囡卿,恨恨道:“這是公子給你的藥。”

孟囡卿接過藥,不明白清風方才的做法。

清風抹了把眼淚,哀恸道:“公子雖然不為患者診脈,但所有的藥都是由公子親自配制,每配好一味藥,公子都會以身試藥。”

“公子雖然不在了,但我不會給留給別人議論公子的機會。這是公子配的解藥,不管你是要給誰,總之我先替公子試過藥了。”

“謝謝。”孟囡卿不知道她該說什麽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她懂了清風為什麽會這樣做,這藥非平常之物,再者這藥是出自扶笙之手,清風在向自己證明,他有多麽敬重,多麽相信扶笙。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蕭扶笙,毒手鬼醫門下弟子,身為醫者,可他這一輩子都治愈不了自己的頑症。

孟囡卿看了一眼雪峰,這場殊途是烙印在他宿命裏的紋絡,他終究是沒有逃過。

扶笙,別了,但願來生我們能生于山水間,自由自在;

扶笙,別了,若有緣,走過山長水遠我們再來相識相知。

清風看着孟囡卿離去的身影,忽然狠狠地喊道:“孟囡卿,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公子是為了你才死的。要不是你,公子不會回來;要不是你,公子不會重傷;要不是你,公子不會死!我多想殺了你為公子償命,可是,公子一定不會同意!不能殺了你,但我恨你,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孟囡卿腳下一頓,可還是往前走了。

扶笙,這一生,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

身後只餘一片落雪歸塵,夾雜着清風小童的哭聲,依稀遠去。

孟囡卿走下朝天崖就看見了夏侯微和青砗,兩人正要上崖,見囡卿下來,夏侯微沖上來,急切道:“囡卿,你沒事吧?”

孟囡卿搖了搖頭。

夏侯微看着囡卿,眉目間盡是疲倦,對,就是疲倦,那是一種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倦怠。沒有衣服可換洗,孟囡卿的一身紅衣愈顯暗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這身衣服有多麽厚重,這上面,浸滿了扶笙的血。

沒有看見那抹荼白的身影,夏侯試問道:“囡卿,四王子蕭瑢呢?”

孟囡卿睫毛輕輕一顫,平淡道:“葬在了朝天崖上。”

夏侯微一愣,一陣惋惜之情油然而生。雖然他一口一個“瞎子”“病秧子”叫着那人,但他不可否認的那一身絨白色錦衣的男子确實清華絕倫。身為一國王子,又是瞽目之人,還被他的國家送到敵國,可見傳言中他受寵到底是真是假。皇室永遠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原來每個人都是那麽地無可奈何。

夏侯微擔心地看着平靜的囡卿,因為過于平靜,所以他才擔心,那般風華的一個人,真的是為了她而死的。

“囡卿——”夏侯微不知該如何安慰囡卿。

孟囡卿倉惶地往四周一看,猛地打斷夏侯微的話,“不棄呢?”

提到顏不棄,夏侯微恨恨地看着不遠處的青砗,道:“那個人非要把不棄安葬在這裏,追兵太多,我也只能——”

孟囡卿緊緊握起手指,按捺住胸腔內呼之欲出的顫抖與悲恸,低低問道:“不棄葬在何處?”

“印月溪。”

孟囡卿閉上眼睛點點頭,這個時候,她不能把不棄的身體帶回闌溪是她的無能。

看着把什麽都憋在心裏的囡卿,夏侯只能一嘆:“囡卿,現在你打算怎麽辦?我們抓到一個人,聽他說長安聖旨已下,漓被封為送親使節,護送琅玕王和送親隊伍已經離開了長安,但是卻沒有傳出昌和公主不在長安的消息,既然這樣,你何不趁着這個機會離開?”

“我會嫁往闌溪。”囡卿指了指不遠處的青砗,提醒道:“他是琅玕王的人。”

夏侯微睜大了眼睛,那個人的本事有多大他不識不知道,可是現在囡卿竟然告訴他那個人是病王爺身邊的人,那麽琅玕王到底懷着什麽心思呆在長安,他竟然騙過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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