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果沒有那個如果
真正的人生,在我來說,不是狂喜,亦不是苦痛,它是細水長流,每一段分水嶺,都是靈魂中生出的兩個靈,一個至善,一個至惡,這兩個靈在我的心床上打過來,打過去,分着勝負,一輩子都要在此中掙紮起伏,或是東風壓倒西風,或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一輩子也就那樣過去了。
吳橋是個世世代代都很安靜的地方。我爹總說,我們應該感謝上天,那時候不許信仰神佛了,因為興起新文化運動,要破除封建迷信,但老百姓的心坎裏總要裝上那一兩個人才能感覺實在,我爹是個思想進化的人,所以跟着洋鬼子,他開始将上天挂在嘴畔。但其實在他心目中,上天還是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絕對不會是那個被人綁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你看,這個耶稣被人綁着都沒辦法自救,他又怎麽能解得了別人的大苦大難呢,又何況,還是成千上萬的中國人!他一個外國人一點都不熟悉的呢!所以我爹信的,那是中國人的上天呢。
我總是想着,如果我爹再多活幾年就好了。那樣,我不用嫁給羅秋生,我也可以留在吳橋了。留在了吳橋,我也就不會遇見親愛的你了。我會是一個和我母親一般樸實而溫柔的婦人,每日用篦子将頭發整整齊齊,一絲不茍的篦在腦後,再在發間插一朵半開的栀子,香霧淡淡的籠着,做那橋頭藝術學院來的學生們筆底下的一幀厚實的油畫。
父親說他沒趕上好時候,軍閥整日撲騰騰的來,又撲騰騰的去,一來一去就是一個天翻地覆,一個石破天驚,可這天翻地覆,石破天驚卻全都跟我父親沒有關系,跟吳橋也沒有幹系。那是個風雲輩出的時候,跟我父親這個教私塾的半老先生全無關系,于是我後來明白,我父親不是軍閥害死的,是他的不得志害死了他,是他一輩子也不得展開的那個胸中大志害苦了他。
北洋時代是一個混亂的年代,最後一個末世清朝倒了,可是袁世凱後來又要龍袍加身再做皇帝,于是軍閥割據,大家打過來又打過去,這樣一直混戰到了民國十七年,蔣公北伐成功為止,總算是大家面和心不合,這樣內憂外患的整整三十年,卻連一個機會都沒給過我阿爹,生生将阿爹那顆企盼的心都熬成了灰的心,終于澆滅了最後一點子星火。那最後一點子星火滅了,我阿爹也就病了,病了,不肯看西醫,還是一帖接着一帖的喝着不管用的中藥,阿爹這是賭着氣呢,他恨那個時代抛棄了他,于是他也抛棄了那個時代,他教四書五經,教論語,莊子,甚至教周易,中國的勾股定理,就是不教白話文,就是不許他的學生說英文。我自小被他手中那手指粗的一根棍子逼着,背完唐詩三百首,接着背宋詞,背完宋詞指不定還背元曲,可是來不及了,阿爹就病倒了。阿爹說,呶啊,阿爹認命了,她終于送我去讀了鎮上新開的國辦小學。阿爹教了那麽多國文,可是我的作文還是寫的亂糟糟一團,國文老師橫批就是“不通”,往上當然是好的,再往下就只剩一級,那就是“狗屁不通!”
我的英文卻是出奇的好,大概小時候背的太多,再長的字母串一看也就記住了,再難發的音,聽兩遍也就會讀了,阿爹說那是下等文字,光靠腦子,沒有肚腸,但總之我将英文學的杠杠的,連教英文的老師都說是個難得的好苗子,阿爹于是說,這個奻啊,将來大概是個反骨子的。他這樣說,又是難過,又有點開心,因為他反了一輩子都沒反出吳橋這片山山水水,我十七歲就要獨自離家出行了。
如果我阿爹這時候還活着,他一定會贊同我去上海的。可是阿爹如果活着,我就用不着在我十七歲的時候就嫁給羅秋生,所以我也用不着去上海,這真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彎啊。
問題是,阿爹在我十七歲生日剛過的一個月後,喝了最後一貼中藥便過世了。是在傍晚,那石圃中兩枝月季開的活生生的,阿爹在花頭下卻歪頭一靠,就永遠睡了過去。阿爹睡了,家裏沒有了脊梁骨。吳橋三個月後來了個過路團。過路團的團長有一天摸到一個百姓家裏,奸污了那家的姑娘。據說原來是說好了親,可是臨過門,那家又不同意了,那團長丢了老大面子,第二天想想不解氣,偏又喝多了酒,于是趁天黑摸到門上,辦了事。這事在吳橋傳的沸沸揚揚,天塌了下來一般,比慈禧老佛爺過壽還要熱鬧。縣裏最後來了人,事情最後定了那團長加送了一副聘禮,姑娘仍是歸了那團長。那個團停了半個月後終于開出了吳橋。
又有另一個版本說,那團長原就是吳橋人,小時候就跟那家姑娘定了娃娃親,可惜後來家道敗落,對方就毀了親,出去混了一場,人仰馬翻的回來,原本以為總可以被人瞧得起,誰知連年兵亂,兵痞子更被人瞧不起,這回不但連面都不讓見,直拿了門梁木就将人往門檔外面轟。那家的姑娘卻是個不嫌貧愛富的好人兒,倒是晚上偷偷給女婿留了門,于是生米做成了熟飯,最後也算得了個好結果。
這一來二去,版本也就越來越多,誰也不知道真假了,但毫無疑問的是,每家上晚,那門拴杠從那時候就開始頂的嚴嚴實實的,橫的一杠子,豎的又加兩杆子,大戶人家的,開始上夜。這樣恐慌了一個月,羅秋生家就捎信過來說,到底不安生,叫母親将我盡快嫁了過去,免得兵荒馬亂,早晚出了差錯。我母親也是整日擔心着,雖是才過了阿爹的忌日,是為不孝,到底是為我将來着想,便點頭答應了,羅家沒曾想到,最後問題出在了我這邊。
我才剛過十七歲呢,才剛過了十七歲呢,我那時候坐在煤油燈下,不哭不鬧,只是眼睑子一眨,就是一股水兒冒了出來。羅秋生坐在門道子裏跟我母親商量着,他将頭時不時往我這邊瞅過來一眼,油燈的光太昏暗,淡淡的一點渾黃只照亮兩三尺的地方,我看不清他長什麽模樣,他大概也看不清我,只知道我一直在淌眼淚。
我淌眼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時想到阿爹還在,我不用這麽早嫁出去,一時想我嫁出去,我母親日後怎麽營生,再想想,我才十七歲,按例,這過去後,明年就該懷了孩子,我一想着,我才十七歲呢,那眼淚汪汪的就淌了下來。
那羅秋生大概是被我哭的有點杵住了,最後讓母親過來問我,要怎樣才不哭了,才跟了他。
我那時候腦子裏大抵盤算清楚了,我說,國辦的那家英文老師給了我張推薦信,可以去上海的凱德女子中學讀英文,讀一年,十八歲了,我就回吳橋,就嫁給他羅秋生。
我那時候想,我需要一點時間,阿爹死了,我要一點時間來過度,羅秋生要娶我,我也要一點時間來過度,一年時間,不多不少,他可以接受,我也給自己的心思騰點地方。
事情就那樣說定了。我收拾了小包裹,說走就是走的,走的時候,我才想,我這一步到底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呢,可是都來不及了,親愛的,都來不及了。
就這樣,我進了凱德女子中學,連盤纏和着學費、生活費都是羅秋生供的,他對我是好的,好到他父母因此罰他跪在大堂跪了一夜,可這些我那時候都不知道,我要知道了,我大概也不會那麽狠心了,再遇上你,大概也不會那麽死心塌地,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我那時候大概是破釜沉舟了,将我的餘生,都交給了命運去安排。也或許就因為這個決定太過重大,所以讓我對此後發生的一切,都有宿命般的感情,因為畢竟努力抗争過了,我需要承擔抗争的後果,所以才比更多的人都能熬得下去,活了下來。他們比我更不幸,他們一輩子循規蹈矩,可是命運還是雜沓而來,所以他們責備命運,嫌怪命運的無情,那一點憂傷日積月累,壓塌了他們的脊背,将他們壓塌在地上死了,死的時候,那個蜷曲的形狀,看起來還是那樣的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