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抛棄在碼頭的孩子

我後來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上海的某一個碼頭上。像是一件被擱棄在那裏的久久無人認領的行禮。那一日的上海起着大霧,幾步裏都瞅不見對面的人,它對我而言是一座龐大的霧城,從煙灰色中透出一雙詭谲的目來看我。我在這片大霧中絲毫無招架之力,我憂郁,彷徨着,真的想大聲哭出來,想吸引人的注意力,哪怕過來問問我:孩子,究竟出了什麽事?……我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可是我到底沒有哭出來,那是我的選擇,後果好與壞,我都要有一個承擔,我若甫一踏足上海就哭泣,便是自己對命運低了頭,便是讓面前的這座城也低看了我。

母親一輩子都沒來過這座離家其實并不算太遙遠的城,她給城裏的我的大伯家拍了電報,求給個照應。說好的時間,說好的地點,我被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了上海的碼頭。也許母親看到面前這座龐大而蕪雜的城時,她才會明白,一份小小的電報或許真的抵不上什麽事,也許我的那位大伯已經換了住址,畢竟已經很久沒有聯系過,若非是阿爹過世,大概這樣一門親眷是會斷絕的。

我手裏捏着一張地址,我身後回吳橋的船還泊在那裏,命運再度在我面前擺開兩個選擇。羅秋生在那頭說,回來吧,回來我娶你,然後我聽到面前這座灰色的巨大的城,它在霧色中,有一個溫柔的聲音他在對我說,來吧,來我的懷裏!

…………

當指端被時光悄悄牽引而走,那便是命運的開始。

我雇了一輛黃包車,他給出一個價錢,我搖搖頭,我告訴他,我只能出多少錢。他一路在上海迷窟般的裏弄街道中左轉右折,我每一刻都在想,他一定是要把我拉到某個堂子裏去賣了。是的,你說奇怪不,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她只聽說過那個地方,可她已然想見那樣可怕的結局!

他最後當然沒有賣了我,我是很感激他的。他後來把我拉到一個地方,指指半段牆頭上一個藍底白字的鐵牌道,“喏,疙瘩!”

我努力在冷霧中湊身靠上前去看,那鐵牌上的字眼果真跟我手裏紙頭上寫的是一樣的,我便把車資給了他,那車夫響亮吆喝了一聲就走了。如今我只剩下一個細藤條箱子還在身邊了。我要回頭也不行了。我拎着這個細藤條箱子往面前這條狹深的小巷子更裏頭走去,走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四十五號,單間兩層的,有一邊倚着別人家的山牆,二樓外竹竿上挂着條灰布褲子,長長的褲管在風裏招魂幡一樣飄搖。我上去敲了門,門上薄積了層灰,随着指頭起伏,那灰便一末末從門縫裏抖撒了下來。

敲了不短時間,門吱呀開出半條縫,不悅道,“侬撒寧?”

我忙報上名字,那張臉于是露出來更多些,上下打量着我,猛的回頭擰了嗓子喊道,“老頭子,侬鄉後頭個老倌來了!”

你看,就是這樣,我啰啰嗦嗦的好像要把我十七歲那年腳跟上帶起的塵都寫了出來,但這些其實都是沒有用的。唯一需要提及一下的是,那個黃包車夫雖然沒有把我拐到堂子裏,可從碼頭到這條裏弄子,他不知尋思了怎樣的法子,才能帶着我繞了那麽大的一個圈圈而都不重複的一路走到了這裏。所以我大伯一家對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個慫頭。就是很蠢,很笨,扶不起的樣子。

他們沒有來碼頭接我,也是因着路程實在短,我應該是能自行找到路的,卻誰知用了那樣一種蠢方法,花了一筆連他們都肉疼的錢。又或者,他們是沒想過我會真的找上門去的。我的阿爹已經死了,他和我大伯的兄弟關系也就就此斷了,我是個女娃,女娃最後都是要嫁給了別人家的,跟他們家就更無半點幹系了。

但不管怎麽說,我終于是到了上海,為了少花冤枉錢,大伯第二日還是親自将我送去了凱德女子中學,我終于算是走出了我冒險的第一步。

我後來常常思想,不知你第一次抵達這座城時,你眼中會是什麽樣的神情,會有震撼嗎?原諒我,直到你離開了這個人世,我才明白過來你是誰,你來自何方,你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這一切之于別人,是結局,對我來說,是一個開始。死亡,也是開始。那個重新開始的世界中,我将你放諸在心海上,你從此永生般的活着。

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簡單的,複雜的?——你是我認識的最簡單又是最複雜的人。我當時看到的你,我心中的你,都是那樣簡簡單單一個個動作接龍而成,我絲毫看不出何以你會成為一個複雜的人。可是你卻是那樣一個複雜的人,足以輕易颠覆我全部的人生,但都沒有關系,最後回到我身邊,住在我心上的,還是那個最簡單的你。歲月的那把刀,它雕刻的我們遍體鱗傷,它讓我們冷漠,寂寥,再也難以輕易被感動,可是漫漫長路,你會一直陪在我的身邊,我也會一直在,安靜溫暖。陪着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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