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在上海的那段最初的日子
人生就是那樣一回事,走訪着,等待着,轉彎,然後相遇。恰恰的時間,恰恰的人,即便相遇,其實也全然不知那場相遇是否就是對的。所以有一步再難回頭的隐痛。但無論如何,之于一些人,它都應該是被感激的,而不是被踩痛似的退避到牆角。
所以,當後來我慢慢老了,我清晰地記得那一段冷清清的時光。那時的我們永遠會記得,我們窩在一起的時光,恬靜而溫馨,即便是那樣的短暫,稍縱即逝。
你看,你就是那樣冒失的撞進了我的生活,一個不過剛到上海的十七歲的小姑娘,從此将她的人生弄的七零八落,然後拍拍屁股就走了。哦,當然不是,你是顧及過我的,那是我後來才明白的,可是你也要能原諒我,我那時候孤苦無依,在這座海上的城市中,有如一粒宵小的水珠,丢棄在了哪裏,都沒有人會在乎的。走出凱德女子學校的時候,我的眼中是迷惘的,我的好勝心害苦了我。這所寄宿學校每到了周末就會放兩天假,讓我們這些學生可以回家同親人團聚。每位同學的眼中都是歡喜雀躍的,閃爍着彩虹般的喜悅光芒,像是一群甫被放出籠子的小鳥。
如果那時我跟舍監說,我可以留下嗎?那麽我的境況就不會那麽窘困,可是我那麽的輕易不肯服輸,我沒有開口祈求獨自留下,留在那個後來空空曠曠的,連麻雀也從窗口溜進來的我們的宿舍間。我也成了那群逃離牢籠中的孩子中的一個,你看,她們的容顏是多麽的歡悅,那一張張才甫長大的臉上,彌漫着讓人看過一眼就舍不得移開目光的年輕的青春的光芒。唯獨我一個,灰撲撲的臉龐,像是一頭被從深暗的洞窟中趕出來的獸,冒着冷暗受傷的一對眼,後來獨自走在那些錯綜複雜的迷城般的小巷中。
那時候的凱德女子中學在閘北區,從閘北區穿過黃浦區,穿過跑馬地那片最繁華最迷夢般的地段,最後沿着黃浦江孤冷的岸邊行走,就可以到我上海的唯一的親戚那裏,那是一段漫長的步程。我的記憶力出奇的好,我的大伯帶我走過一回的路,我就全數記下了,每一個周末,等那群同我一樣年紀的花兒一般的姑娘們飛回她們各自的巢,我滞留到第二日早上,告別那位和藹的舍監,然後獨自走出凱德女子中學的黑銅色的大鐵門,沿着那條長滿一人多高的石楠的馬路,開始朝這座城市最繁盛的地段前行,車如流水馬如龍,衣香鬓影身端霧般浮起,繁忙的街市,深眼廓高鼻梁的外國人,打着高高的領結,穿着筆挺的燕尾服,一幕幕都像迷霧森林一樣,然只不過轉過一個街區,那一幕就像是被上帝劈手掩蓋而去,再一眼看過去,就是一條條平民窟,黃瘦掙着命的臉,急劇喘息的喉嚨,褴褛的衣衫,比比皆是,盤膝而坐,面露苦困。再往前走過去,人影越來越凋孑,只有黃浦江的水一波波的拍着泥岸,嘩的一聲,嘩的又一聲,是冷漠的,灰色而單調,沒有吳橋的水那樣的溫暖和柔情。
岸邊細瘦的柳樹,枝葉很早就掉光了,荒涼涼,可憐兮兮的杵在那裏,風一吹,那些細瘦的手指惆悵的擺着,走在那個蕭瑟布景中的我,很像是一個走投無路即要跳江尋死的人。也的确有真的尋死的人,前一天我還看到她捂着臉坐在岸邊嘤嘤的哭,我第二天再從那裏走過的時候,看到華捕房的幾個人站在那,我只是瞥見一截褲管子,我就大概知道那是誰了,那截灰底鞋幫子,鞋頭還小小繡了一朵小蘭花。屍體無人認領,華捕房的人寥寥在周圍來回走了幾趟後,就叫停屍場将人拉去火化了,一截子性命就這樣從這個世界被抹殺了,最後連一個名頭都沒有留下。
我那時候已在上海逗留了大半年,每一個假日,都徒步十四公裏從學校到我的大伯家,借宿一宿後,再徒步十四公裏回到學校。那一段路,因為沿途都是風景,所以并不覺得無聊和疲憊。随着我離開上海時限的逼近,我大伯一家對我的态度也明顯轉好,我從樓道裏那張臨時用兩塊門板搭起的床,某一日遷進離大伯他們住的那間房遠過一個甬道的儲物間。他們的眼中看不見我是清靜,我從學校抱回一疊不再被使用的舊日報紙,在隔開舊物的另一側,糊出一片長五米,寬一米半的地方,我将儲物室那積攢了半尺厚的灰清掃出去,将那堆舊物仔細收攏在一角,從我大伯家将那兩塊木板扛到這邊,鋪好,你看,半年之後,在這座城中,如今我終于有一個栖身之所了,我打開我那個藤條箱,将我阿爹的一幀照片拿出來擺在空蕩蕩的床頭,喜滋滋的笑了。中午的陽光已透過幹淨的窗棂照了進來,照在這個現在淺淺散着油墨香的地方了,我阿爹的目光如今溫暖的籠住我,我在這座城市再不是孤獨一個人!
我于是不再是那抹黑色的雲了,下一個假日,我也是出籠的黃鹂鳥兒,婉轉着盈盈的歌喉,走在那同一段路上,心情和着腳步也一起飛了起來了。
于是在我人生最好的那段時間,親愛的你,你就那樣出現了,理所當然的出現,就像一粒漂浮在空中的塵,晃晃悠悠尋訪着,終于落在我的衣上,我将你收進掌中,小心的從此收藏起來。你終于成為了我這輩子愛慕着的唯一的男人,我至今記着你笑起的模樣,你滿腹心事的憂愁樣子,你的好,你的不好,我都小心翼翼的記憶着。